闻道 作者:南山孟姜【完结】(3)

2019-01-30  作者|标签:南山孟姜 业界精英 制服情缘 民国旧影

  “是老生出手了。”长衫男子说着,不动声色地皱眉,“二区各组联络正常,我撤出前做过鉴别,喜蛛应该没有变节——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走。”眼下前方战事吃紧,督统局好容易在沦陷区楔下三十一颗钉子,陆续传出敌军内部消息,这才让几乎被打蒙了头的军方稍稍有些准备。星君本是当中一条线上的联络组长,如今骤然换人,免不得耗费时间重新磨合——这倒还是小事——只怕期间误了消息,亦或出了岔子,就不知明里暗里要赔进多少人了。

  西装男子侧目失笑:“怎么,你这二道贩子还做上瘾了?”说罢见那头没有反应,又跟上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津口都搞什么营生,没点儿大好处那北井中佐能巴巴跟一日侨报社的‘小さい記者’称兄道弟?”

  他的日语并不标准,音节生硬含混,一听就是口音极重的外乡人。长衫男子嘴角一抽,似生生忍下揶揄的话语,片刻方道:“东日大营都是些人精,一个不仔细,自己死了事儿小,平白连累旁人。别说他一七期学员了,谁去我都不放心!何况照这架势,上珧也撑不了两天,就我这身份早晚还是个麻烦事!”

  “应星啊,你跟我也六七年了吧,脾气一点儿没改。这话也就在我跟前儿说说算了,要叫人传出去,看不先把你发回渝川定个扰乱军心的罪名!”西装男子说着,见对方欲言又止,情知他未必听得进去,当下也不多给机会,径直吩咐道,“行了,别不识抬举,这些不是你该管的。我过来就一件事儿:你马上传信喜蛛的直接联络人,让他们做出回应,一旦发觉异常,即刻切断联系,必要的时候,可以自行清理。”

  长衫男子神情肃穆:“我知道。”稍稍停顿了一刻,又问道,“老生现在和纸鸢单线联系,那小子确定靠谱?”脚下柳条y-in影软软地摇动了两下。那人声音随着微风,刚好送到耳边:“放心吧,他不是普通班混出来的,是我亲自挑着带的。”

  津常站当家代号老板,在担任站长前曾兼任督统局特训班教导,由他带出的前三期学员如今已遍布国内八大特别市,甚至不乏有人做到小站站长。只是这样的人物也仅仅带了三期便撒手走人,余下几任教导虽也小有建树,但相形之下到底乏善可陈,带出的人也自然不比起先出众。眼下他能为了一个学员再次出山,也的确是不容易了。

  刹那间的念头闪过脑海,激得长衫男子眼皮一跳。而今战时,训练班的学期不会太长,通常都是半年班或季度班。后来人员消耗逐渐增大,上方也放宽要求,新收的学员往往只集中训练上三个月,便发往全国各站。纸鸢号称七期学员,入训时间绝不会早于津口会战前期,而那时,老板就在上珧,也参与协助当地警察局处理大学生集会抗议的风潮。

  纸鸢的卧底身份是驻津口日侨报社的特约记者,专门负责对东日军队在华作战情况进行采访报道,所需的日语功底必然不是训练几个月可以达到的——这个人是谁,几乎呼之欲出!长衫男子振衣起身,眸中是许久未见的震惊与愤怒:“我只求过你这一次,我求你救他,不是让你把他往火坑里带!他还是个学生!”

  西装男人端坐在长椅上,岿然不动:“这两批送去志愿支援前线的,哪个不是学生?你十九岁在我眼前宣的誓,我十六的时候都扛枪了。他今年二十,不小了。”柳条还在眼前摇晃,长衫男子不等他说完,已猝然打断道:“这不一样,我们是军人,他只是平民!”

  “国难当头,凡我中华民众,皆有救国之义务。你也看到了,东日打进常化以后干了什么?他管你是不是平民了?”西装男人迎着对方视线,慢慢站起身来,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纸鸢要不懂这道理,那书才算是白读了。”

  长衫男子在衣袖里攥了拳,声音压在喉咙里,像炸膛的火药:“你他妈混账!”西服男人抬眼看着他,笑了:“怎么,大庭广众的,还想打一架?”语毕,似笃定对方不敢有过激举动,但悠然地背手踱开,道:“没有人比他再合适了。这个位置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好,你们又是亲兄弟,可以说毫无破绽。只要喜蛛没叛变、他自己不出错,北井就算有火眼金睛也不会怀疑。”

  身后教学楼里拉响下课铃声,靠近出口的教室开始有学生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出,踏上途径树林的小径。西装男人站住脚,不容置喙地说道:“星君,计划一旦实行,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别忘了你的身份。”低沉的嗓音在虚空中一停,须臾便转回身来,如起初一般客气地冲长衫者拱拱手,笑道,“赵先生,回见。”

  上珧三月,孩童们放飞的风筝已经零星飘入学院上空。

第3章 Ⅱ 启明第一|上

  春寒料峭,自学院旧败的木窗缝隙透入,裹着粉笔快速擦过黑板的噪响,清清楚楚地留下几个端正刚劲的白字:中国通史,陈勖。

  讲台上身着青灰布袍的中年教授转回身来,尚未开口,便先向座下学生深深鞠了一躬:“鄙人陈勖,自今日起讲授中国通史之课程,忝居三尺台上,不敢说学问深厚,只求与诸君共同切磋探讨。”语毕略微顿声,目光透过厚重的镜片,深邃而锐利地扫过一片墨蓝学生装,“开课之前,还想向诸君请教一个问题:诸君大好年华,为何坐于斯,学于斯,致力于斯?”

  台下响起稀稀疏疏地议论声,有人已跃跃欲试地想要起身回答。灰袍教授却似早有预料,抬手示意大家稍稍安静:“不必急于回复,我想请诸君将各自答案记在心里,日后完成学业,不论从事何种营生、处于何种地位,都还能时时记得。好,现在开始上课。”

  中华二十一年春,新文化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已经传播了将近两旬,北州三关沦落东夷枪口半年有余,津口印书局的余烬早随着翻过的月历凉透。变故中新丧双亲、被兄长提早送往上珧国大寄宿的少年,迫切地需要为那还算漫长的人生寻找一个意义。

  这一年,少年的兄长已经提前修完经济学的课程,而他自己刚刚站在史学的门槛前,扪心自问,为什么要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学史?无非是“知”与“鉴”了,知往而鉴今。家国民族,数千年的历史走到今日,何至于此,又要向哪里寻找出路。所以审视思索,这大概就足够称之为意义吧。

  然而仅仅六年,玉狮桥畔的炮火便砸破了平京城墙,不过一月,津口会战打响。曾经亦步亦趋的小国,在同样的剧变之下,只用不足百年时间便后来居上,肆无忌惮地调头践踏这片几近僵死的厚土。无数逃难而来的民众、举校内迁的师生、前线撤离的伤员,打上珧铁道中转地经过,各路消息飞满老城上空。校院墙里正值青春热血,听着民主科学、自强强国长大的新学生们,怎么还能够坐得住。

  先有家恨,后是国仇。自古有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琢钉小儿尚知的道理,但凡有心有志之辈,都无法视若无睹。

  可自己做过什么?六年苦读,青年自忖为史学研究打下了还算坚实的基础,但这个乱世里没有读书人说话的分量,历代危亡之际,没听说靠文人口笔征伐力挽狂澜的;他甚至看到曾有一面之缘、津大颇具名望的文史教授,被裹挟在逃难的拥挤人群里,风尘仆仆,像所有无能为力的市井小民一般。

  ——所以他们这些自谓读史明智、知古鉴今的人,到底能做什么?

  ——什么也不能!

  “无用之学!”y-ins-hi监房里的一声喝骂,恰似剔骨的利刃,将包裹胸腔深处,所有隐秘不宣的冲动与彷徨解剖,赤/裸裸地摆上台面,“看看你的同学,他们要么在后方帮忙,要么已经走上战场,你呢?能扛枪打仗还是照顾伤员?能改造枪械还是摆弄经济?除了翻翻书本写几个老封建的故事,扛着标语喊几句无病呻/吟的口号,你还能干什么!”

  单间牢房里透着僵死的霉味,头顶每一声厉喝都有力地冲击着四壁,在杳寂的空间里回响,不死不休:“别提什么以史为鉴,大凊国堆了多少个库房的史料,怎么样?祖坟都让人扒了!老祖宗的东西早就过时了,没用了!你只是给懦弱找借口,你连面对敌人的胆量都没有,只配躲在角落里看亡国灭种!”

  青年霍然抬眼,映入瞳孔的是一个身着黄绿军服、中等体型、y-in郁精干的中年男人。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嗓音浊沉,像从厚重的地底翻涌而出:“你哥哥是我们的人。”那人的话语停顿下来,留出死一般的沉寂,“他是无名的勇士,经由他手传出的消息能够摧毁敌人一整个弹药库,能够挽救我方无数将士的x_ing命—— ”

  “可他死了。”处境窘迫的青年打断他的话,声色平静,好像对方口中所说的那个人,陌生得毫不似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他的兄长牺牲了,在乘坐敌军车辆前往营地采访的路上,被不明真相的抗日者一枪打穿头颅,弃尸路旁。军方没有带回他的尸体,只将他的死讯不留一点儿温情地扔到他唯一的弟弟面前。

  青年看着这个从头顶俯视下来的军装男人,在他眼中望见目光灼然的自己:“需要我做什么?”冬日监房里到处是y-in潮的气味,周匝寂静得只闻呼吸。那人一字一顿,像霉苔中积蓄滴落的死水:“接替他,把断掉的消息链重新连起来。你是他弟弟,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道y-in影擦着未合紧的漆红木窗边缘略过,窗下伏案小憩的向日新闻社记者久川重义猝然醒觉。桌面堆放着准备整理编写的新闻素材,他揉了揉尚不十分清醒的头脑,别过脸,将目光从窗缝中探出。天光极好,报社大院里安静如沉眠的婴孩。中华二十七年春,江口门户已入东日兜囊,千里外常化军民的鲜血尚未干透,如此时事动乱之际,本不该有这样和煦的春/光。

  久川重义把视线从户外收回,拂过窗台一盆郁郁葱葱的万年青幼株时,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那盆绿植素来贴窗放着,一侧因长期受阻而略显蜷缩,如今那卷曲的叶子正对着座椅,显然是有人在自己未曾察觉的时候动过。正值午时,房间里没有别人,久川重义向四下看看,伸手摸进层叠叶片底部,果然在那松软的盆土里摸出一条卷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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