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川重义在这一声后自然地站住脚步,稍稍转头递过目光,等着他将话补完。“今天您走后,有位女士来过,换走了窗台那盆万年青,说是清一先生之前同您说好的。”衣料的綷縩声归于沉寂,对面身形顿了一刻,平静地点头道:“我知道。”
接替这个职位以来,久川重义已经逐渐习惯同形形□□的人打交道,从最微末的言语神色间攫取一切以供分析的信息,自然如同饮食行走。所以他很清楚,此时绝不能让田中留吉从他身上看出任何异常,哪怕他十分确信,自己从来就不认识一位名叫清一的先生,也从来不曾与东日或中华的某位女士有过格外的交往。
没有缘由的,久川重义想起那日长廊中扬起的荷绿,还有一度盘旋在脑海中的隐忧,老生。他几乎下意识地捻住胸腹间的羽织铜r-u,金属纹络特有的冷硬触感爆炸般蔓延于指端,报社电话就在此时响起。田中留吉尽职地接过,片刻便将话筒转递给久川重义:“久川桑,是北井中佐。”
电话中的嗓音浑厚而低沉,带着电波起伏的噪响,正是北井茂三本人:“久川君,很抱歉这么晚打扰,实在是眼下出了些事情,需要你立刻过来一趟。”话音响罢,便只剩一片电流通过的稳定咝声,那边似乎异常安静,一时无从判断对方身在何处。
久川重义已与北井茂三交往多次,深知此人在这方面一贯循规蹈矩,不逾礼数,哪怕先前石原次郎被特侦处扣留审查,也未见其冒昧至此。当下略一迟疑,擎着听筒不动声色地望向窗外:“北井桑客气了,需要我准备什么?”
屋外夜色深沉,隐约可闻虫声窸窣。电波那头声音滞缓:“什么都不用,军部的人会去接你。”似为响应他的话语一般,窗口正对的半侧街角跟着亮起几道车灯,方向一转,便相继往报社正门驰去。久川重义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放下电话,看着对面重新安静下来的街道,吩咐道:“留吉君,麻烦你去看看,有人来了。”
从向日报社大门到这间白日里都算得安静的办公屋,途径一段深长的走廊。田中留吉带着几名军装男子回来时,久川重义刚向壁上的大神画像拜过,循声望向门口。一照面的功夫,双方便已彼此打量过几遭:
来者统共五人,具穿着配给东日步兵二十三旅团的军服,为首之人腰挂一件银把樱花纹饰阵太刀,虽未别军衔,但从着装备置上看,至少也与北井茂三齐平;至于社内二两人,一个穿银鼠色羽织袴,贴角带,显见是从某个宴会一类的场合上回来,另一个仅披麻制着物,更是日常随意穿着——两边消息倒是都扣上了。
久川重义多次出入军营,未曾见过这几张面孔,但看几人打一进门就不准痕迹地据守住所有通向户外的选择,目光如鹰鹫般审视房间上下,更不时掠过窗边,心中已明白了九成,当下便道:“北井中佐刚与我通过电话,还请几位稍等,我换过衣物便来。”
当前者扶正太刀,略微欠身鞠躬,也不报姓名,只简省地应道:“久川君客气了。”久川重义遂不多言,自向更衣室走去。说话的军官也未再出声,但向两侧使个眼色,余下四人中便有三个无声退出,往门外不知何处去了。
久川重义与北井茂三交往,田中留吉素来是知晓的,从未见哪次有这般架势。此刻见周匝如此安静,一时也觉诧异,偷眼去看,却见对方亦端详着自己,稍许之后,竟出声问道:“田中君可听说过田中敏夫?”
田中家并非本土名门,甚至在昌州藩内也籍籍无名。田中敏夫是本支次子,服役于素有“圣军之花”美誉的关左军精锐部队,三十岁上被授予少佐军衔,出任第十四旅团副联队长,已算家族内的俊杰。只是天不假年,昭和十年,中华关左人士对东日要员展开暗杀,田中敏夫为保护上官丧生,身后仅余一子。
少年眼中露出惊诧的颜色:“您知道家父?”“他曾是我的部下。”军官颔首,其人轮廓峭厉,此刻背对光源,神情愈显肃穆,“田中君眉目颇似敏夫,难怪我来时便觉面善。”有闪念叩响心扉,田中留吉眸光顿亮,未待应答,却听隔间里再度响起门扇关合声,雪驮不轻不重地擦响,恰似平缓的呼吸。
夜正深,窗外忽然起了风。
第7章 Ⅴ 长庚第三
屋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赵长庚扯下耳机,脑海里持续回荡着的电流杂音,以及夹杂其间的冗长而清晰的滴答声,如同一根细线,穿过颅脑,扯动每条神经,极其规律地抽痛着。他伸手揉了揉太阳x_u_e,不出意料地迎上老板和电讯科精英们投来的目光。
七个小时前,驻上珧潼阳县的津常总站三号值班室,在例行监听军方电台时接收到来自津口的异常信号。对方接连三次明码发电“BOSS DE SUZAKU URG K”(朱雀呼叫老板,紧急。)后,随即转换加密电码。报务员第一时间对电报内容进行录音保存,同时按站内现行号码对应法,手录下一页八位数串,转交机要秘书杜诚。
从明码部分看,这显然是己方内线向地区总站传递消息,发报与接收名称核对无误。杜诚熟稔地收下抄报纸,待报务员走远后,迅速锁上房门,从桌前靠墙第一格抽屉里取出本新版康熙字典,对照抄录内容进行二次转译:
05-04-04-12 11-04-08-16 11-17-00-01 12 08-11-11-01 02-01-03-21 06-01-07-43 08-20-14-02 3 10-03-02-03 01-18-08-12 01-07-01-03 05-03-07-77 03-18-02-02 01-17-03-04 47 05-04-73 11-16-00-01 01-07-02-01 05-04-02-07 09-06-16-01 04-04-13-08 03-13-02-01 11-04-08-11 06-01-09-74 01-29-02-03 03-13-02-01 11-04-08-11 06-02-00-01 10-17-00-01 07-23-05-05 06-09-06-04 04-01-05-17 10-03-08-30 10-16-07-18 01-01-02-01 02-03-09-37
东陆飞十二(东日陆军飞行第十二战队)联合海舰三(海军第三舰队),计划于梗戌(二十三日戌时)出四十七一架风井机(风井A5M战斗机),袭击平y-in港及平y-in火车站。特急,请速上报。
由敌后直接发报的消息按规矩必须即刻处理,杜诚不敢耽搁,当下便将磁带连同誊写内容交与站长俞秉信过目。立在窗前的男人只看了一眼,便吩咐他准备电台,接着又站了一会儿,捻灭烟头,锁门向电讯室走去。
有些事情杜诚可以不知道,但以俞秉信之名担任津常总站长的老板却不能不清楚:平y-in与上珧相隔一水,居長河以南,俞平山环抱之中,因常年背y-in、地势低平,人口不多,历来是个僻陬小城;但自战争打响以来,其北通長河、南连津临—昌阳干线的位置却成了一大先天优势,加之四周有群山屏障,地形隐蔽,不易侦察,早在玉狮桥枪声响起时,平y-in就已经作为長河流域的秘密中转站发挥作用。
長河下游大小城市多如牛毛,即便挨个数来,按理也轮不到这一隅之地。但不论东日如何得来消息,一旦电报内容为真,平y-in遭遇轰炸,莫说囤积的数万军火损失、枢纽瘫痪,就是整个長河下游的军需运转路线也将悉数暴露于敌人眼下,到时候这场本来就异常艰难的仗,更没法儿打了。为今之计,只有迅速甄别讯息真假,以期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应对。
津常站内的报务员都是电讯老手,能接触核心情报的尤为各中翘楚,老板深夜召集众人,也正是为了此事。眼下这盘录音赵长庚从头到尾检查了五遍,在此之前,包括老板本人在内,现场每一位曾接收过朱雀传报的人员,都已将录音内容反复核听过,没人敢拿出一个确切的说法。但赵长庚知道,必须说点儿什么了,于是他站起身,摇头:“不像。”
俞秉信背手站着,一身鲜少穿着的军装拢在y-in影里,仿佛塑像,让人辨不出原色。他不发话,周围自然也无人胆敢出声,一时静得可闻针落。赵长庚清楚,老板这是要听他的理由,当下略做组织,回应道:“语感不对。朱雀是老情报员,惯用短句省句,这段话仔细过头了,倒像生怕用错句子。”
对面并不评议,只是不置可否地撂下一句:“我们核对过录音材料,手迹没有破绽。”按照规定,所有监测到的可疑信号都要即时存录,以待翻检。在场七人里不乏有从业务资历到人员接触都多过赵长庚的,而今既然能肯定没有问题,那就真是找不出任何漏洞。赵长庚却不管这些,目光动也未动,紧跟道:“手迹可以模仿。”
俞秉信就着屋中泛黄的灯光瞥了他一眼,面上不晴不雨。眼前这人是他的得意门生,不得不说,这家伙在电报方面的确有生来的天赋,不仅记忆极强,过目不忘,而且对电波频率少见地敏感。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安排赵长庚在自己手下做电讯科主事,后来华中战事吃紧,津常地区迫切需要建立起情报流通的渠道,这才临危授命,令其以辗转得来的东日久川家旁支身份为掩护,建立起与二十三旅团内线的联系。
“你有几分把握?”稍许沉默后,俞秉信如是问道,声音沿着四壁巡过一圈,字字落地。四匝静得骇人,众目睽睽里赵长庚视若不见,答得倒是坦荡:“对半吧。”言下之意无非便是说,语感这东西终归还是感觉,硬要计较起来,没凭没据的本来也没法讲,“就没有外围消息吗?”
作为整个地区情报汇集与中转的枢纽,判断一份电报内容的真伪,自然不能仅靠电讯这样单一的手段。到目前为止,由津常总站发散出去的其他消息线路,也陆续传回敌军动向:
自十一日起,津口货运港物流量骤涨,混迹于港口劳工中的情报员亲眼看着数以千计的木箱装进东日略做乔装的军用卡车;同期,安c-h-a于东西火车站的内线报告东日对南北物资周转情况如常;此外,藏于公租内的监听小组也探测到驻津口陆军二十三旅团,与停靠河y-in的海军一十七舰队间激增的电波来往。
——种种迹象表明,近来河口一带的敌军正有所图谋。
“东日是在准备。”俞秉信给出回答。对于他这些常年活动于地底,靠嗅觉与经验谋生的人来说,有这一句已经足够。赵长庚明白,倾津常站所有,也只能打探到这个程度了——他们的对手拥有着目前最精密的电讯设备,充足的密文人才,以及丰富的间谍和反间谍经验,中华近几年匆匆拉起的情报人马,要想在这样的敌人面前讨得便宜,难于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