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了整个华中战局,这天又必须够到,哪怕手染淋漓鲜血,脚踩层叠枯骨。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落后就只能拿命来填,直到后继者踏着前人尸体打入敌方内部,最机密的消息环环相扣,传递回后方站点。这也是为什么,像老生这种情报人员,一定要不惜代价地保住,不惜代价地利用起来。
老板作为中华政府在华中东部情报战场上的掌局者,挥手便是国土与人命,在这种问题上不得不慎之又慎:“就你看,电报怎么处理?”这次赵长庚没有立刻作答,他迟疑着,直到时间久得连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才重新迎上那人视线:“就当是一张废纸吧。”
俞秉信皱眉。似乎察觉到对方的迟疑,赵长庚侧了侧头,目光从一圈大气都不敢出的科员身上转回,语气反而放松:“那就致电渝川,实话实说。”占用零号专线,搅扰渝川方面,就为汇报一个来不及继续查证且怀疑为假的消息,明摆着下级无能让总部来背包袱的事,他俞秉信要真这么干,估计不是失心疯就是不想混了。
大家看向赵长庚的目光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谁不知道津常站当家为人y-in郁刻厉,是行里的祖宗,别说在督统局局长身边排着坐次,就是到委座跟前也能说上两句,这小子敢当众这么讲话,大约也是不打算要命了。
俞秉信倒不说什么,这么y-in晴不定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根烟点上,向其他人摆手道:“行了,你们都散了吧!”一干人提心吊胆地陪了半天,听闻这话只觉如蒙大赦,不消片刻便走了个干净。赵长庚见人声远了,仔细将房门重新开合一遍,这才回过身来,正色道:“没道理,东日怎么知道平y-in是我们的集散地?”
当局启用平y-in,无非是看中其地理位置的便利和敌军难以侦查的隐蔽,甚至为了进一步保密,不惜大量雇佣本地人,限制往来出入。長河下游城镇星罗棋布,水陆交织错落,倘若如此还能让东日精准地锁定这个秘密军资集散地,那他们的情报能力,就只能用可怕来形容了。
俞秉信颇有几分玩味地看过去,说道:“中华十七年芬古庄,去年八月中句章滩,你说东日是怎么知道的?”十年前夏,芬古庄火车线一场爆炸,埋下了关左遽变的伏笔;四个月前,六十余架中岛90式战斗机以句章为跳板,拉开津常会战序幕。毫无疑问,东日谍报在其中起到了先决x_ing的作用,可于中华,没人能说清楚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同样的工作,老板不敢保证能够完成,而东日做到了,这就是差距。俞秉信这话,无非是想提醒,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每一个呼吸都可能生出变故,任何时候也不能轻视对手。赵长庚听得懂其中深意,却执拗地逆着对方意思,不肯松口:“不一样。平y-in不是关左之長,一无东日势力屯集,二无闲杂人员流动,不过是后方封闭小城,战略意义不大。”
他说着顿住声,迎向津常站的当家人,脸色一点点y-in沉下去:“航空中队开路,陆海两部配合,就为对付一个平y-in,未免小题大作了。”东日的军资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何况海陆两军素来各自为政,这样的架势,必然要有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支撑。y-in平,还没有这个资格。
俞秉信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下一刻,两边几乎同时开口:“试探。”如果平y-in作为军火集散地的情报已然暴露,东日大可遣一轻轰炸机中队,仗着如今中华装备人员近乎消耗殆尽,以碾压式的空中优势速战速决。可老谋深算的东日却没这么做。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敌军虽然根据各方数据,推测出枢纽处于長河两岸、俞珧之间,但尚不清楚是哪座城市,于是索x_ing放出消息,试探中华方面的态度。
眼下喜蛛变节,津常情报网震动,敌方借此来一折反间,着实不在意料之外。赵长庚打量着对面神色,也明白这些怕早在他考虑之中,于是不再深言,转而问道:“朱雀是特训几期?”
“三期。”俞秉信回应。数年师生,他太清楚赵长庚问得到底是什么:“除他外如今还活着的,津常有三人,一组青蛇、七组飞廉、九组赤松,余下各地总数不过十一。”督统局下令扩招之前,特训班每期三十人,拿出手的都可谓精英,而今不过几年便折损过半,其中艰苦不难想象。
大片沉默蔓延,如同灯下滋长的浓重y-in影。赵长庚的转回视线,眼底一片了然:“傍晚行动队刚刚回信,由喜蛛直接领导的一组已经自证清白,然一人下落不明,代号青蛇。”沦陷区里,前有敌侦陷阱,后有己方屠刀,被放弃的情报员没有选择,要么殉道,要么变节。
俞秉信随手弹了弹烟灰,语调平缓而凝滞:“朱雀与青蛇曾是搭档。”那么便对上了,如果青蛇投敌,以他们曾经的默契,模仿朱雀发报手迹不是问题。赵长庚叹息:“朱雀怕已经殉节了。”俞秉信沉吟着,曲指叩击桌板,打出一串低闷单调的音节:“必要时,通知飞廉和赤松出手吧。三期的殃孽,还是让他们自己清理。”
浓重的烟Cao气味从四面八方聚拢,赵长庚皱了皱眉,应声道:“是。”老板无非想要个万全之策,但依眼下境地,却是不论如何都要赌的。赵长庚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是为了y-in平,那东日这一举动,想掩盖什么?”
集聚津口的军资不会错,往来频繁的电波不会错,东日的确在筹划一场行动,亦或许,说快就在这几日间。赵长庚抬眼,只见俞秉信空着的一只手已点向挂于墙壁的地图:四个月来,东日以津口为基,揽常化、临兴,鞭指姑州,沿河上溯,便该着上珧了。
上珧,赵长庚一时怅然。
他祖籍洪威,华北多灾多难的半岛上一个沿海卫城。五百年前大眀开国之君于此设卫,意图威震海疆;五百年后,也是在这里,卫城失守,大凊海军覆灭。自此四十余年,故土几度流离,如同他们这些颠沛于五湖四海的游民。赵长庚安稳的记忆从上珧开始,贯穿整个孩童时代,長河温柔的水汽酿就了这座城市,陶染了少年的文化与信仰,他视上珧为故乡,甚至每每忘了,自己身体里也流淌着黃水黃海的血脉。
所以当那一年,遮天蔽日的烟尘渐从印书局消散,他将幼弟启明从津口接出,安置于上珧,相信这座相对宁静开放的城市,数百年历史文化的积蕴,足以安抚少年心灵,树立起属于他自己的价值与理想。然后他北上南下,为谋生,也为追随曾在这里找到的一点星光。可少年终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起航,就像那不经意间已满天飞起的纸鸢。到如今,竟连这样一片净土也岌岌可危。
赵长庚素来诟病俞秉信行事作风过于专断,可不得不承认那人有一句话到底没有说错:乱世之中,哪来的武陵桃源,真要到亡国灭族之际,别说八万里河山、四万万黎民,就是这三千年的历史文脉都将无以为系。然而毫无侥幸,上珧虽非军政重镇,却是西通夏口的门户,无论作为跳板还是以战养战,东日都没有理由绕过这块肥r_ou_。
此时在中华的北方,东日第五师团正与政府第三集 团军正胶着于故土西南,相隔黃水与長河广袤的中间地带,津常站消息滞后,也只听说那边打得异常惨烈。赵长庚背对灯光,注视着那面发黄的巨幅地图,心头已是一片透亮:“台南能守住吗?”没有回应,四下安静得仿佛只是他一人自言自语,而实际上,也根本不需要作答。
中华的土地,不存在守不守得住的问题,只有能守多久。台南拖一天,彭城便多一天喘息和准备的机会,而作为更后方的荥州,也就还是安全的。换句话说,这万里江山都是缓冲带,只看这场对峙中谁先被谁拖垮。中华在尽力求存,而东日却已野心勃勃地瞄准上珧,企图由此挺进長河中游,呼应华北战场。
“东日过不了荥州。”一片寂静中,俞秉信预言般沉声开口。赵长庚却不应话:“下午蔡公宣布安排,两日后迁校,沿河去夏口,再经铁路下华南,分三批,从理工医开始。”俞秉信深吸一口香烟,点头:“好事儿。”赵长庚沉默,吊灯响起一阵杂鸣,明暗急闪的转瞬,他再次出声问道:“我听说,半夏被捕了。”烟雾背后的面孔笑了,深浅难测:“两小时前,行啊,消息够快的!”
半夏是纸鸢向总站方向传递情报的联系人,星君既已撤出这条线路,按理不该再逾权打探。如今赵长庚问得光明正大,俞秉信似乎也无意追究,但背手踱开,接道:“良姜会取代半夏,新的联络方式我将亲自传达,只要纸鸢自己稳得住。”烟气犹自氤氲,四下没有声息,仿佛帘幕隔绝了所有感官,只余一盏孤灯高悬头顶,投下愈发泾渭分明的轮廓。
第8章 Ⅵ 启明第三
晚八时许,一行三辆岩井茶色肥原76型改装车行进在夜幕下的津口霓滩。街上行人不多,零星有路灯暧黄的光束打两侧掠过,迅捷如远天坠星,刹那明灭交转,便就此消亡于苍茫寰宇。
久川重义心头涌起一瞬苍凉。此际同车几人具正襟危坐,先时为首的军官端居副驾,余下二者各守后排左右,不动声色地将其夹在当中,个中用意已然不言而喻——所谓北井中佐有事相商无疑是假,前方正经备着场鸿门宴才是真。
车灯扫开一片康庄大道,参差峭楞的黑影擦过两面侧窗,余下行车中单调而沉闷的轰鸣。两分钟前,车辆从广安路拐入七里桥街,一路向城北新闸方向驶去。久川重义数着呼吸,缓缓开口:“请问,这不是去二十三旅团驻地的路吧?”
马达噪响掩盖了衣料窸窣的摩擦声,久川重义只当未曾察觉,目光扫过两侧端坐如铁板的军士,安然投向前方。车辆颠簸着,挡风玻璃上映出前排一张y-in肃的面容,那人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似乎也同时借由反光打量着后座发问之人:“北井中佐现在师团大营,看来久川君对我军情形颇为熟识啊!”
隔着错叠的空间,久川重义坦然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神色不动不波:“在下有幸结识北井中佐,担任旅团专访记者,不敢不恪尽职守,只恨才疏学浅,一支拙笔难以描摹天军英武之万一。”他说罢顿了稍许,光影明灭的脸上隐约浮现从容笑意,“如果没有猜错,我想,应当称呼您冈村中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