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挺好的啊。淡化了那些对立和争斗,此时他们并肩来赏这一城繁华。弱水三千间,一点红尘的暖。
“喏,给你。”一个小匣子被放进怀里,无情接来一看,只见满满的沙苑榲桲,方才他一恍神居然没注意,也不知是方小侯爷随手从哪边买的。
这些零食都做得极为精致,让人看得心下喜欢。无情尝了一个,甘甜的味道在唇舌间蔓延开来。他回头打趣道:“小侯爷有木李相赠,恕崖余无琼玖回报了。”
“你喜欢就好。”方应看俯身含笑道。无情正要再说些什么,更多的物事已经又递了过来:旋炒银杏、林檎旋乌李、煎西京雨梨、西川乳糖、狮子糖、霜蜂儿、召白藕……
“对了,还有这个。”末了,方应看又递过用签子串着的烤兔腿,亮晶晶的眼睛期盼的看着他。
无情回头望了望抱着各种大匣小匣提着各种大包小包托着各种大盘小盘的张铁树和张烈心,终于所有的感想都成了:“……”
□□年年锦绣群,几回沉醉百花前。
后记:
神通侯府里,任怨拨着算盘在算前几日小侯爷春游的费用。
“沙苑榲桲一匣、十五文钱;旋炒银杏一盘、十八文;西川乳糖一包,十二文……哦,还有串烤兔腿二十文。”
任劳默默的擦了把汗:“到底是谁给小侯爷出主意说无情公子喜欢这些的?”
任怨不理,继续算:“三合楼窖藏好酒两百斤,共计一千两黄金;武林掌法秘籍善本五十卷,共计一千两黄金;欧阳子大师所铸名剑二十把……啊?这些东西用来干什么了?”
张铁树默默望天:“还不是拿去送给无情公子的几位师弟了。”
任怨摔桌:“小侯爷!”
张烈心见状赶紧拦住了欲暴走的任怨:“小侯爷强行使用山字经第七重催雨,导致真气逆行结果那天一回来就吐血,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
☆、柳花小
风无边,月无边,散尽笙歌独凭栏,多情奈酒阑。
挽连环,解连环,欲诉同心两悄然,梦回缟袂寒。
——《长相思》
自情报送进侯府的书房起,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连侍立在旁任怨都不知道小侯爷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见那人依旧是白衣贵介的模样,执了一枚黑子,托腮专注的凝视着棋盘的残局。
纸笺被他随意的掷于一侧,上面只有寥寥的一行字:未时三刻,无情于回京路上遇伏。
汴京城这样的功名利益纠集之地,每天都有明争暗斗上演,牵涉江湖官场的大大小小事件多如牛毛,但方应看这样的处理方式,却让底下人有些摸不准了。
任怨不明白,自家小侯爷到底对小楼那位留着什么心思。若说是寻常友交,在朝堂宫宴等场合间两个人疏离而有礼的交往之外,小侯爷看似也很乐意私地里请人来侯府喝个茶下盘棋什么的,虽是不咸不淡的和京师名流之间的交际无甚差别,可他还是觉得,那两位的关系并非如此。
比如无情公子有时会摔桌而去,如此失礼的举动他却做的理所当然。小侯爷看来也不甚挂怀,第二天还会细心的吩咐将得到的雨前好茶送至神侯府。无情下次依然会客客气气的登门拜访,相谈不快时也会冷着脸甩给小侯爷一把暗器。
若说两人真是知交好友呢?任怨却能肯定绝非这样。有几次对付神侯一系的行动中,小侯爷下绊子下得比谁都快,捅刀子捅得比谁都狠,某次竟连累无情至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差点在鬼门关丢了命。当无情终于无恙的消息传至神通侯府时,小侯爷居然还惋惜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可惜计划的失败,还是怜惜那人的身体。
他们的关系,是敌是友难以捉摸,但终归是特别的存在。所以任怨试探着将无情于京郊十里处遇伏的消息上报给了那人,没料到只得到了方应看这样的回应。
——他似乎毫不在意那人的生死,只关心棋秤上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间天平会不会倒向自己的一方。任怨暗暗想道,这才是谈笑袖手剑笑血的神通侯,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甚至于杀父弑师的有桥集团首领。
这样的冷酷唯利几乎让任怨这样的人也感到心惊了。却见那人微微抬起眼,白莲花的容颜上是沉思的表情,柳絮穿帘飘雪般散进帷幕,任怨突然惊讶的看到他额上金了一金,眼底现出掩抑不住嗜血的烦躁。
他终于还是不能安然高座袖手旁观了么?任怨刚想开口,只见方应看已是提了剑几步到堂前,数个提纵消失在春日渐暗的天色里。他那时眼里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不顾一切,是这个一辈子防人防己的人绝少出现的表情。
柳絮飞起的时候,有一个人也在望着同样的天色。无情皱眉抚了抚胸口,一直压抑着的旧疾终是病来如山倒,咳出的血点点污了衣衫——这样烟柳满皇都的美景,对他来说却是要命的杀招。
红颜的轿帘已经被震荡的剑气击得寸寸碎裂。蔡京于此设伏,也是算准了他身带旧疾的荏弱。上一次陷在生死之间是什么时候呢?他想起那些卧床看窗外日光的岁月,长得像是半生。那个笑起来如同孩子般纯真的人终是显出了修罗般的嗜血本质,生生将他推至万劫不复。
他们两个人,注定的是敌非友,彼此之间都将另一个自己深深的隐藏。纵使是床笫间的裸裎相对,也不肯将最真实的面展示给枕边人,唯恐此时的言笑晏晏,下一刻就到了刀剑相向的境地。
怎么甘心呢?还没有陪你斗到最后,还没有亲手杀了你……我又怎能先亡于他人的剑下?衣襟上晕染的血莲渐渐清晰,无情的眼神重又恢复了几分清明,凌厉得犹如冰封雪滞。
他的暗器已经所剩无几,但他腔子里的热血和心底不可磨灭的骄傲还在。冷眼看着逼近的杀手,那纤细的指尖,闪着明器的寒光。
“无情公子这又是何苦呢?不过是请你到相府坐坐而已。”重重的包围之后,悠游自在的声音响起。无情一听心下了然,这样的大费周章自然不是为了置他于死地,只是要利用他如何对付神侯府,就不得而知了。
他抬头,染血的面容上有着近乎执著的坚定。这一战耗时已久,明明是那样单薄的一个人,想要折服想要毁灭怎么就那么难呢?蔡京无声的比了个手势,又是一波杀手层层逼近。
终于,他看到无情的身体轻轻的晃了一晃,血从他的口中涌出,那袭荏弱的白衣,从轮椅上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他抗得过杀戮,亦是抵不过旧疾的侵蚀。
方应看赶到的时候,正看到无情已然落于敌手。他额上的金色恍惚间更重了,映得眼底也是一片的冰冷血腥。
“小侯爷来得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早。“蔡京遥遥的招呼道,心底对两人的关系更确认了几分,重又开始暗暗盘算手中的筹码究竟有多少价值。
方应看似是笑了笑,缓缓举起血河,剑刃诡异的红光将他的脸照的光影不定,眼底却殊无笑意,他一字一顿的回道;“我只恨自己来得太晚。”
他姣好的眉目带着修罗般的煞气,连蔡京一时也有些看不分明了。他看了看身边昏迷过去的无情,提醒了句:“无情可是在我手里。”
谁料,方应看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挑眉冷然:“他死了,与我又有何干系?”这样说着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绝非正常状态的嗜血和疯狂,手起剑落间已将离他最近的两个人斩杀。
他是走火入魔了……蔡京看着这局势,挥手又向后退了几分。眼见缠斗间方应看周围已是一片炼狱般的血腥,他的白衣袍也被染上的血色浸透,绝无平素翩翩少年王侯的坐不垂堂。
他心下惊疑了片刻,在血河的剑光掠到眼前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将身侧那袭白衣轻飘飘的推了出去。
那人如柳叶般被春风卷起,血河不容情的穿胸而过。直到无情跌落于地的时候,蔡京才舒了一口气,当机立断的选择了离开。
——看来,果真是情报有误么?他觉得自己低估了方应看心狠手辣的程度,翻手为云覆手雨,本来就是无人不可背弃的神枪血剑小侯爷。
无情死了又该如何?方应看只怕恨不得他死了,他那样聪慧忍耐的人,又怎么会容许自己存在着这样致命的弱点。这汴京风云莫测的利益纠葛中,情可作为一个变子,却终究不能起决定全局的作用。
杀戮过后,周围一片尸山血海中,白衣的少年王侯提剑立于中央,他似是竭力控制着经脉内奔涌的内息,良久才轻轻睁开了眼。
山字经最忌这样的速成和妄动,不想自己首次强行提升内力,为的居然是奔赴至此来杀一个人。
——一个是敌非友的,故人。
他俯身,抬手拭去无情脸上的血迹。那样熟悉的触感,是自己曾经亲吻过的眉眼和薄唇。他想笑,笑自己终于毁去了毕生最大的弱点,艳丽的樱唇动了动,却是难以发出一言。
他想起相处的岁月里,衾枕畔的喁喁情话。那时无情的长发缠绕在他指尖,他去吻怀中人的红唇,戏言:方拾舟如果会死,也只会死在你的手里。
他们从来都只是敌人,不死不休的敌人。
他深知自己通向大业的路上那人会是不得不除去的阻碍,也不止一次的想过最后会是自己栽在他手里还是他死于自己的剑下,临了的时候,所有的感知都已苍白,世界中只剩下了他紧阖的眼睛。
对不起,无情,我不能让别人觉察到你对于我的意义,我只好用这样的方式,来最大程度的保护你。他低了眉眼,心里默默道。
柳絮在地面上铺了一层的雪,他将那人抱起,看到那前襟上破碎的伤口,衣被血色浸透,在他的心上划下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