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你这么坚定?他可能对所有人都一样好。”
“不。”我再次反驳,可这次声音更小,还透着虚弱与不自信,像是在反驳莫里斯教授,也像是在反驳自己一样矛盾。
我发现桌子上的那条鞭子正对着我,我从不记得这里的有一条鞭子,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但此时我却在那些紧密交织的棕色皮革上看见生出朱砂一样的月季,嫣然的颜色围绕着冰冷粗糙的鞭子,一朵又一朵,开到荼蘼就燃烧起来成了飞灰,那些燃尽的碎片淹没了鞭子,从里头飞出的白色蝴蝶带出的尘埃钻进眼睛里,摩擦着眼珠几乎痛得流下眼泪。飓风刮过耳廓留下的锋利的啸鸣,我听到琴房里传出甜蜜的小提琴曲,却混杂着女孩儿清脆的笑声,像磨损过度的黑胶唱片不断卡顿又复播,嘈杂而诡异。
“我想我该走了。”我猛地站起来,我确信我说了那句话。
可它好像是融进了那阵恰好的敲门声,莫里斯教授恍若未闻的让他的助理把饮料送进来,并且温和的解释,“原谅我无礼的助手,她总是粗心大意的等到客人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才把你钟爱的饮料送来。 ”
“我并不喜欢牛奶。”我像个哮喘病人一样困难的吸着空气,但话里无意的否认,让那个拿着托盘的高瘦女孩面露尴尬。
“为什么不是黑咖啡?它更加提神。”
先生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回荡在这所房间里,刺激着我的耳膜。其间我根本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或者那些都是幻觉,想要黑咖啡原本是我的主意。
“但牛奶能让你变白变胖。 ”莫里斯教授微笑着对我说,他空洞的瞳仁里倒映出我失控的惊惧。
“你到底是谁?!”我慌张的大声质问。莫里斯教授对我说的那句话,正是在我七岁以后先生每天监督我喝牛奶时都要说的话,一字一句,不多不少。我被不由自主的颤栗包裹着,四肢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走,当我无力的退后跌坐进椅子里时,看见那个装着牛奶的杯子破碎在脚边,乳白的液体泼洒在红棕的地板上,扩散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稀薄,最后更像从地缝中冒出的脓血一样四处流淌。
可那闷声一响却让我清醒了不少。
“对不起。”我满是歉意,然后捡起那些玻璃碎片丢进垃圾桶。
“你忘记了吗?你只是过来送文件的。”莫里斯教授伸手阻止了我,他示意他的助理来清理那一片狼藉。
“我猜您的夫人最爱桃子味的糖果。”我试图分散莫里斯教授的注意力,以免他总是用他的话语来控制我神志。
莫里斯教授看起来很惊奇,眼神松动,愣了一会儿,然后他欣慰的点头,把手里不停摩娑的水晶糖盒放在桌面上,“薄荷糖也沾上了桃子的香甜对吗?我不爱吃糖,但我太太的确最爱桃子口味。”
他像是沉浸在过往里,连带嘴角都扬起一个真正的笑。
“可在八月十九号那天她带着我们最心爱花儿在乘坐的火车上去世了。”莫里斯教授站起来,脚步缓慢却丝毫不拖泥带水,他说,“死于心脏病。”
“对不起。”我又一次道歉,又隐隐不安的看着莫里斯教授挺拔的背影,他拉着窗帘的一端,朝着- yin -暗的那面拉过一段距离。
一。
“八月十九日。”我无意的说出这个数字,仿佛很重要又可能只是无关痛痒的一天。脑子里像流进了水银一样凝滞,眼睛却被那些步步退却的黑暗所吸引。
二。
莫里斯教授又拉过一次窗帘,阳光靠的我更近了。
三。
勾绳滑过索道的声音有规律的停留在我耳边。我骤然躺倒在椅子里,直视着窗外那片刺眼的光亮,直到酸胀流泪也无法动弹,视线所及天旋地转,从那一刻开始感觉不到任何事物,像是忘记所有的空白。
然而在闭上眼睛前一秒,我才又听见了一句话,苍老的,悠远的。
“现在,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
☆、Ch.13
最开始出现的是一阵嗡鸣,紧接着明艳通红的光穿过闭着的眼皮直接附着在我的眼球上,直到额头触到一片冰凉,才迫使我睁开胶着的眼睛。
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中,耳朵就先捕捉到了一阵有规律的火车轮毂摩擦撵过铁轨的声音,我靠在一边,首先看见的就是我想象中冰冷的墙面,其实是块儿近乎油腻的玻璃车窗,我的头不幸砸在了上面才使得我从梦中醒来。
即使完全不记得梦到过什么,我也能迅速的调整好心态,毕竟这是去莫斯科的路上,我必需得忘记一些能让我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东西。
比如身前那张还算干净的木桌子上放着的那本诗集,比如书边放着的一支纯白小苍兰,我看着那些微微外卷的重叠花瓣,即使在阳光的背面也能散出莹润的清亮。
“这是世界上我最喜欢的花儿了。”
我抬头发现对面的老太太也正和我一样的注视着那支细瘦的花朵,她慈爱的看着我问,“你也喜欢吗?”
“当然。”我附和着这位看起来仍旧优雅缓和的老妇人,可就在对上那双黏稠的褐色瞳仁时,无所遁行的感觉从心底生出,那就像沼泽蒸腾的热气,所以我避开视线勉强去看她单调的条纹袖口。
当我察觉到她只穿了一件衣服的时候,还在奇怪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就算身体强健我也觉得这样实在太过单薄。
“您不冷吗?”我好奇地问。
“什么?”她好像被我的话给逗笑了,“孩子,现在可是艳阳高照的盛夏。”
我顿时睁大眼睛,感到不可置信,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衬衫,心底涌动着的凉意冲入血液,我看着窗外飞速移动却又不真实的斑驳树影,灿烂过度的阳光像是要刺穿虹膜般的直- she -入眼,像是所有的热都聚集在了我的脑子里,我伸手支撑着自己的额头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我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只听见一个从耳蜗中生出的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回答我,“八月十九号。”
晕眩还在持续着,我努力的看清眼前突然开始晃动的影子,我的牙齿在颤动,连话也说不清,“这不可能——”
“眼见为实,孩子。”对面的声音又想起了。
“这只是你想让我看见的 。 ”我抓紧那支静默无辜的小苍兰,扭曲的花瓣像破碎的残骸一样躺在我的掌心里,透明的汁液顺着掌纹流下滴在那本诗集的黑色封面上晕出一小片深重的颜色。
然后,有人抽走了那本书,一只宽大有力的手,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就连复杂指纹都能记的清楚,熟稔到伸展紧握都依稀可辨的弧度,那是我整个童年都得以肆意玩耍的暖热掌心。
我从没这么清楚的确认过他是谁。
不可思议又理所当然。在看见先生坐在我身边后,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惊喜带走,如同眼睫上掉落的水珠,一切都变得清明。
先生抹去那块晕- shi -的封面边缘,修长的中指寻着书本的厚度顺着书签打开,却发现露出一角的标签竟是片还算完整却腐烂而干枯的叶片,即使那些漫流尽生命的叶脉像分割开的支离镜面,他也能如同摩娑情人的手背一样的温柔以待。
先生将叶片拨开,眼角带着笑意照着书中文字读到,“因你未守那深沉的誓言,
别人便与我相恋,
但每每在我面对死神的时候,
在我睡到最酣的时候,
在我纵酒狂欢的时候,
总会突然遇到你的脸。”
先生的声音像远巷飘出的一缕风笛,一点一点流淌,在空旷无人的时光中低低的回荡。
窗外的光因为我的分神而偷偷藏进大片的云朵中,我看着先生回头,像小时候一样问我,“明诚,我是谁?”
“是大哥。”我雀跃的有些得意忘形,伸开双手去拥抱那个久未相见的兄长,歪着头对他小声的说,“我好想你。”
先生大概也拿我没办法,只能捏着诗集一角,用手拍了拍我的头说,“才分开不到一天就想回家了?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不到一天?”我僵着身体低声复述,先生的话让我突然感到溺水的窒息,我像被困在冰层下的人一样因为即将沉入水底的黑暗而神志不清,最可怕得是我竟从未想过要去寻找一条生路。
“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了。”
我哑着嗓子说,手心的疼痛让我找回了一些理智,我没有打开自始至终都紧攥着的右手,而是把下巴搁在先生的肩侧上,在火车进入隧道的那一刻,像告别一样的对他说,“您该回家了,先生。”
隧道里一片- yin -寒幽暗,所有声音都留在了有光的那面,火车永远行驶不到终点,我也由此落在了死寂的无边水底里。
而就在那根紧绷的丝线快要挣断的瞬间,我脱力的浮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吸着寒冷刺喉的空气,然后莫名的陷落在一片柔软里,暖和如初生,带着毫无防备的脆弱不堪。
逐渐等到失重感如潮水般缓缓褪去,我又重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