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昭文却急急去拦五王爷的话头:“这也是若姑娘的私事,五王爷又何必如此在意?”
我见他这样,知他是记起了我当日的话,便觉得他们确如我当初说的是那些揣了黄白禽兽不如来嫖的。心下冰凉,嘴角却明显地扬了起来。
“你笑什么!”五王爷厉声呵斥。
我抬起头来,含笑看着他。五王爷竟是一缩。安昭文拼着命地给我使眼色,原本贴了张画皮样的脸上都变了颜色,我却只当没看见。
慢慢扫了他们一眼,一个个长得都是人模狗样的。姓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二王爷眼内似有深色,五王爷被我笑得有些气急,安昭文满眼的焦急,不知我是不是眼花,脸上竟有些悔色。
我站起身挺直腰板,咧了咧嘴,缓声道:“五王爷怎么说若离都不要紧,只是仔细别污了楼里公子们的名声。”
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欣赏他们的脸色,楚冉不知怎的就到了我身边,一个巴掌扇得我天晕地转,扑倒在地上。
转过去冷眼看他,竟是气急的样子,一双桃花眼里却都是怜惜。当即觉得好笑,我若离什么时候让人这样看了去?
“这一巴掌是替若即打的。你就忘了当初对他说的话吗?别人怎么说不打紧,自己再这样糟蹋自己,不如去寻块豆腐撞死算了。凤栾楼的木公子向来不动声色,被你说得都哭成那样,你却只是拿来哄他的?”
我笑得越加灿烂了:“你们个个都将名声看地比什么都重,不这么说我还能怎样劝他?偏名声这两个字在我若离眼里一文不值。懂我的便是懂我的,自是当成知己好好珍惜。不懂的我也毫不稀罕,爱怎么想怎么看都与我无干。”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一瞬间,楚冉眼里竟是千种表情万般变化,最后移开了眼。他蹲下身,轻轻掰开我的手,不知里面竟已经一片血r_ou_模糊,几片指甲都翘了开来,看得煞是骇人。
我自己抖了一下,看他们却都是神色如常.便知这在他们眼里是绝算不了什么的。五王爷看我的眼神却是有些复杂,我实在懒得去管了。
如果一个人的实力和他的变态程度呈正比的话,二王爷无疑是其中翘楚。他端起茶盏浅抿一口,竟说:“上回听得若小姐一首诗,一连几天都是回味无穷。不知若小姐可有什么新作?”
想这个人还真是不简单,我这样趴在地上,一边脸肿着,一边手心血r_ou_模糊,他居然能问这样的问题。
我理理衣服盘腿坐好:“若离不才,大字都不识一个,哪里能作什么诗词。肚中西席教的倒有不少,二王爷若不嫌弃,就让若离背一首。”
二王爷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之前因怕扯到什么是非里去,背给楚冉的都是些悲春伤秋的花间词。本来就是风尘中人,哪里来那么多的胸襟气怀?如今见他人的态度很是含糊,便搬了这首来澄清。想辛弃疾诗中的气度,哪里是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能有的?
果然,几个人听了都是一愣,脸上闪过千万种神色,到最后竟是茫然,不见一点豪迈之气。
我心中是了然的,战事看似辉煌,实是平民白骨堆出来的浮华。每每见到冲锋陷阵的场景,我的眼泪总是不能抑制地往下掉,想着那一批批冲过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心里堵得都喘不过气来。
屋里正僵着,小厮推门进来换茶,见了屋里的样子,手一抖,立马关门退回去。
这一下到是惊醒了一屋子的人。二王爷最先回过神来:“的确是好诗,真正一派大将气度。回头给你打赏来。时辰也不早了,今日就散了吧。”
我跪安,心中却冷笑:想这清风楼小倌馆,倒要看王爷这赏怎么打。
以为总算送了一行瘟神出去,抬头却发现那白衣男子还在打量我。都说习武之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厮莫不是认出我来了?索x_ing抬起头与他看个够,恨不得一句话甩过去:记起来了吗,我便是你那狗腿子当街抽了一鞭的人。
他看了半天,收了目光若有所思地走了。
我心里烦得厉害,又还有些恼楚冉,甩甩袖子就闷头走了。不想下得二楼的时候正好听了屋里人的话:
“二王爷今天是怎么了,朝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竟还有闲心来逛楼子。居然同着安尚书和寒蝉宫宫主,深怕别人不知道吗?”
“你懂什么,朝中这两日怕是要大变,安昭文连守在凉国边的东旗军都调了回来。皇上若仍是不肯退位,恐怕只有兵戎相见了。想这烟雨江南也难逃一场血光之灾。”
“当今圣上也算是英明了,怎奈遇上了二王爷,唉……”
“当初好得孟不离交,可一扯上那位置就全变味了。”
我听到这里如当头挨了一木奉,再听不得别的进去。恍恍惚惚地出了楼,抬头便见一片喧闹的夜市。
如梦如幻的江南呵,有的是那芭蕉滴绿,残荷听雨,吴语依侬,缎水绸山,怎经得起那铁蹄来践踏?一旦烽火起,要这歌舞升平的热闹演给谁看?一腔婉转春怨唱给谁听?业火一把,烧去的何止是百年基业。只为了一个位置的更替,一人的私欲,便要糟践这大好河山吗?
我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收拾包袱逃命就是了。谁知事到临前竟失了魂般,迷迷糊糊往前走,直到撞进了丝绸缎面里。
停下步子抬起头,是个公子,面目倒是一般,只一双眼睛灵动得不像世间之物。
退后一步,道了歉,转身要走,却不想被一把拉住:“公子可要陪在下喝一杯?”
想我从小到大十几年都没被人搭过一次讪,今日是下红雨了吗,怎么有人来搭理我这根葱?再一想又不对,自己是作小厮打扮,面前这人面上虽看不出什么,一身衣服却是极华贵的料子,难不成是个有怪癖好的断袖?
刚想要澄清身份免得对方白费心机,他却先开口了:“若小姐不愿意就算了,想来也是我唐突了。”
他见我一副纳闷样就又开口:“姑娘女扮男装,穿的又是清风楼的小厮衣裳,除了近日名满临阳的若离若小姐,再无他人了。”
我心里就郁闷了,怎么谁都知道我似的。心里乱,一时间实在不想见什么熟人,便跟了他进了楼。
迎面过来一人妖,见到我们竟呆了愣在那里。我认出他是那日在门口骂街的老鸨。那么说这间是凤栾楼了?说是喝酒,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准备间上房,再抬两坛好酒过来。”那公子毫不客气地说,老鸨才回过魂来,颠颠地走开了。
进屋子的时候酒菜都准备好了,那人似乎也有什么心事,只闷喝酒,也不知那酒什么度数,他喝下去竟是和喝水一样。我饿了一天也顾不得拘束,埋着头吃菜。
听得一声长叹:“早就听得若小姐与别人不同,今日见了才知真是这样。”
我心里一阵腻味:“若离也同他人一样,会哭会笑,会生会死,凡夫俗子一个而已。”
他摇了摇头,缓声念来: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他顿了顿,似是回味:“这般心境,又岂是凡夫俗子能有的?我只是不知道,你一个姑娘家,不似吃过很多苦,哪里来得伤悲秋,如止水?”
“兄台可听过:心有多大,世界便有多大,有些事不需要亲身经历,也是识得其中凄凉悲苦的。”
我笑嘻嘻地自斟一杯灌下去,一路火辣辣烧到胃里,收缩反复几次竟差点吐出来。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
美人醉酒自是目若春水,面如桃花。我那一杯下去却已经面色发青,虚汗连连,腹内一阵不止的绞痛。捂着嘴冲到外面,冲着院子就是一阵狂吐,又想到白天的那些事,干呕地越加厉害。等好不容易停下来,已是一身狼狈,满嘴苦涩。
这楼中的服务也真是上档次,马上就有小厮巴巴地跑来,收拾了那些污浊,又领了我去更衣。想是呕去了一天的浊气,一番洗漱之后竟是精神百倍。
走回雅间对那人说:“吐去了一肚的污浊,可以来好好喝酒了。”
那人一愣,竟弯眉笑道:“好!”便令人另抬了一坛淡酒上来。
我斟了一杯,闻着竟全不见酒味,尝了一口,全是淡淡的米酒香味。一闪神,想起了当初每逢年过节,总是聚到外婆家里。外婆酿的米酒是别出买不到的香甜,平时滴酒不沾的我也忍不住要喝好几碗。有些贪杯的父亲每次都喝得烂醉,回去便吐得一地一身。
看着眼前的古屋香间,涩然一笑,低吟一句:“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心下凄然,仰头便灌下一杯。
那人只默着喝酒,并不理我。想他当时也只邀我陪他喝酒,便再无它。难得见如此干脆的人,毫不虚伪做作,心中的好感不禁飙升。
又倒一杯酒:“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言罢,又是仰头灌下。
米酒醇厚,刚下口不觉得怎样,却是后劲最强最难解的。我两杯酒下肚,心中难得地越加清明,陈年往事一股脑地全翻了出来,越来越不是滋味。现在算是知道什么是借酒消愁愁更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