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之长相守
我在一片混沌中醒来,这一觉睡了很久,脑袋里残留着零零碎碎的梦境记忆,但什么也拼凑不起来。也罢,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毕竟我只是一棵树。
在我头顶搭窝的鸟说,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粗壮的树,对我的年纪很是好奇,总是叽叽喳喳的在我耳边吵着,“告诉我你多大了呗!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我闭上眼睛,不理它,你问我多大我哪里清楚,从我睁开眼时就在这山顶生根了,只不过睡了几觉,落了好几次叶子,就到这个时候了,时间对于我来说是漫长而无聊的。
小鸟有时候回来会带来人间的趣事,那张嘴从来没有停过。虽然烦人,但是也给我无聊的作为树的生活带了点乐趣。
“树,我今天知道一个办法可以知道你现在多大年纪了!”
“……”我抖了抖满树的叶子,没搭理他。
“诶?你为什么不好奇啊?不行,我得告诉你,有话憋着我不舒服!”
小鸟扑扇了两下翅膀,飞到离我耳朵最近的枝干上,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就是年轮!但是想要看到年轮就得用那种很锋利的刀把你拦腰砍断,真可怕!不过树世界上应该还没有那么厉害的刀能把你砍断,因为你是那么粗壮,那么高大!”
这小鸟真会说话,我听着心情舒服的很,第一次开口回应他:“嗯,我也这么觉得。”
“我的天啊!树你居然会说话!”小鸟惊喜的绕着我飞了好几圈,“我以为你只是一棵没有灵根的普通的树呢!”
“灵根是什么?”
“灵根就和人类的灵魂一样,没了它就和死物一样,没有感情也不能思考。”
“那也挺好的,这样可以一直睡下去了。”
小鸟停在我脚下的石头上,摇摇他小小的脑袋叹息道:“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有灵根多好啊!能听到山间的风声,清脆的溪流声,还有树叶沙沙的声音,多美好啊!”
听了小鸟的话,我这才注意到耳边确实有成千上万种声音,那声音中有悦耳的,也有扰人的,但合在一起却让人感到安逸,心情舒畅,我不由从心底感谢这只鸟儿,因为他,我才知道如何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寻找乐趣。
树叶落了又长,几场梦醒来,那只小鸟不在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之后又有很多新的鸟儿在我头顶搭窝,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了别的鸟。
“你见过一只灰色的鸟吗?他一直在我头顶搭窝的,但我睡了几觉后,就见不到他了,你知道他去哪了?”
“哦,他应该是死了吧,鸟的寿命对于树来说很短暂的,所以大约当你在某个梦中时,他就离开了。”
这件事我好久才回过神来,睡觉时也想,落叶时也想,当我头顶的那些鸟儿换成新的一批时,我才明白,作为一棵树,就该像一棵树一样活着,不言不语,不喜不悲。
这天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身穿白衣,看着很年轻,另一个就老很多,大概五六十岁,他一身亮黄色绣花锦衣,束的整整齐齐的发丝如白雪一样。
他们俩一言不发,就站在我面前,维持那个姿势很久,夜幕降临时,白衣青年开口了,他说:“你不后悔吗?他现在可是没有意识,也不能幻化人形,真的只是一棵树而已。”
白发男子摇了摇头,声音嘶哑,“不后悔,我找了他三十多年,只要陪着他就好,管他是什么。”
“一个傻子,一个疯子。”白衣青年低叹,说完这句,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白发男人仰起头,深深的凝视着我,月光下他眼角的皱纹没有那么明显,我能想象出男人年轻时的模样。他在我面前站了一个晚上,不说话,也不动,我都快认为他也是一棵树了。
第二天,男人走了,直到晚上才回来,他把一个破旧的花盆放到我的脚下,奇怪的是,这花盆里并没有东西。之后他就每天在我旁边忙着,“叮叮咚咚”的声音从早上响到晚上,等我有一天醒来时,就看到树的旁边建起了一个房子,我心里忽然明白了,原来他是想在这里搭个窝啊,就和我头顶的那些鸟一样。
男人叫孟玄朗,是他告诉我的。我不明白,他明明清楚我不能回应他,却每天在我面前絮絮叨叨,说着那些听不懂的话。我只是有些时候,在听着那些话时,能隐约听到树干的深处有什么东西要断裂的声音。
他说:“韩湘子,你算错了一件事,这花没了,但我还在。”
他说:“韩湘子,你不是说自己是妖怪吗?为什么不会能说话的法术呢?”
他说:“韩湘子,你看看我今天的衣服好不好看?”
他说:“韩湘子,你能不能说句话……”
他说这些话时,眼神冷清,面容平静,看不出一丝情绪来,但是很奇怪,我却能听出那些话中包含的悲伤和无助,多的快要将我吞噬掉。很多时候,我都想自己能幻化出一双手,这样就可以抚平男人眉间的皱纹。
一天夜晚,狂风大作,我在山间千万种声音中听到一个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第二天早上,我才发现,原来昨晚是花盆落到了地上。
男人看到地上破碎的花盆时,是冷漠的,他蹲了下来,但我发现他全身在小幅度的颤抖着,有什么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来,s-hi了地面。我看了看天,晴空万里,并没有下雨啊。
他沉默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我看到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有液体缓缓流出,就像雨水从我躯干流淌过的痕迹。我忽然想起小鸟曾和我说的话,他说:“树啊,你知道吗?人类的眼睛会下雨,在他们伤心难过时,就会源源不断的从眼眶里流出雨水来,他们称从眼睛里下的雨为眼泪。”
原来这就是眼泪啊。
这天男人的眼睛一直在下雨,在夜晚来临时,我听到他轻声的呢喃,“韩湘子你看,我都老了。”
我知道他口中的老就是离死亡越来越近,人类会老,但我不会。从他和我说要一直陪着我时,我就在心里算着时间,我想知道他能陪我多久,会不会有一天,像小鸟一样,当我还在某个梦境中时,就离开了。
这是他陪我的第十个冬天,今年的叶子也落的一个不剩。
天气愈来愈冷,男人依旧每日从那个温暖的房子里出来,坐在树下,喝着烫热的酒,陪我坐几个时辰。
自那日后,男人又恢复了平静,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下过雨。他笑的次数变多了,对着我笑,对着飞过的鸟儿笑,对着空空的花盆笑,我不知道笑容里的含义,但是我喜欢看他笑的样子。
他笑的时候,先是嘴角的直线慢慢弯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那双冷清的眼睛开始变得明亮,仿佛盛夏夜晚的繁星。我忽然很想看看男人年轻的样子,一定是一个俊俏的公子。
我喜欢他用手抚摸我的躯干,他的手和我的树皮一样,干瘪、布满皱纹但是却很温暖,那温暖从他的手心传到我的皮肤表面,又通过曲折繁密的纹路蔓延到我的全身。让我枝丫上沉睡的芽苞蠢蠢欲动,这是只有春天到来时才有的感觉。
春去秋来,男人越来越苍老,他修长挺直的身体变得消瘦而佝偻,他全身的皮肤变得干枯暗淡,和我的树皮一样,我能听到死亡向他走来的脚步声,但我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以另一种方式离开我。
这天,男人异常的精神,他穿上第一次见面时的亮黄色绣花锦衣,一头白发仅用一根蓝色的发带束着。他提着一把剑,步履瞒珊的走到我的面前,我看着这样陌生的他,才惊觉,这是我们相识的第三十五个冬季。
男人持着剑开始舞起来,他的每个动作都很缓慢而艰难,他手中的剑不止一次从颤抖的手中滑落下来,他额头的发丝被汗水浸s-hi,这是一场不算动人的表演,我却看的入神。
当他收回剑时,这场表演结束了,我知道他陪伴我的日子也结束了。男人站在那,用我最喜欢的笑容注视着我,他的眼睛里雾气蒙蒙,他说:“韩湘子,我想看花开,你能变给我看吗?”
我身体深处的那个声音越来越响,就像一团火苗燃烧木材的声音,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开始蔓延全身,我的枝干在剧烈的抖动,连带着地面也开始摇晃起来,男人踉踉跄跄的朝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
我的意识变得模糊,身体里仿佛有千万个东西要冲破我的皮肤钻出来,那种撕裂的疼痛让我难以忍受,我想睁开眼看一看男人,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沉睡了,便再也见不到男人。在我饱受煎熬时,忽然听到一声轻笑,是他。
身体的不适渐渐退去,当我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男人的笑容,他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他说:“韩湘子,花真好看。”
看着他笑,我也笑了起来,全身的枝干开始颤抖,有一朵白色的小花从我的枝头落下,落在男人的手上,他没有捡起来,我知道他离开了,就在我的眼前。
曾经我想过无数次他离开的场景,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我如此难受,我知道作为一棵树,应该不悲不喜,但我做不到,从他和我说要一直陪伴我时,我就爱上他了。
人类的寿命太短暂,他说的长相守,于我来说,不过做了几场梦的时间。可我却一直抱着侥幸的心态,奢望他能多陪我一些时日。
梦醒
雾气散去,我睁开眼睛时,蒙y-in正趴在对面打盹,用脚踹醒他后,这小子一脸兴奋的凑过来,问道:“怎么样?”
我想了想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
“记不清了,只想起我还是一个树精时,有个人类说要一直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