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城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他颤抖着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对坐在走廊椅子上的陆爷爷说:“钱够吗?我刚去取了现金,不够我这有。这里的医院不够好的话,我们转院,赶紧转院,找最好的医生。”
陆爷爷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看着地上颓丧的影子,摇了摇头。
邵城胸口像压上千斤重石,他拄在原地,医院y-in冷的寒气透过他藤青色的风衣,让他手脚冰冷,失去知觉般。
陆爷爷说:“医生说假如有什么亲人,就赶紧喊来见最后一面吧。”他伸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淌下,“我该怎么和然然说,他马上就要高考了,万一,万一因为这耽搁了他一辈子怎么办?我想骗他说n_ain_ai去亲戚家做客,但是到时候呢,他要是知道没能见到n_ain_ai最后一面,是不是又会悔恨一辈子?小刘,你说我该不该告诉他?”
邵城被石封般僵硬地站在原地。在生死的面前,他是如此的无能。
亏他还洋洋得意,自以为命运的噩影已被摆脱。
这是不是和他有关呢?无论他做什么,生死注定都无法更改呢?抑或是如果他不出现,他们就能过的好好的呢?
假如他不出现,那陆n_ain_ai半年前就溘然长逝,陆斐然也有更长的时间调整。而今考期将至,陆斐然是那样孝顺重感情的好孩子,他能接受得了吗?会影响到他高考吗?
他是不是又反而害了陆斐然?
像被抽走全身的力气,邵城萎顿滑下落座在冰冷的椅子上,他仰起头,以祈求神明的姿势,涩然的双目一眨不眨,茫然失去焦距地盯着天花板上都有点点黑斑的日光灯管——
那时也是这样的,陆斐然突然病发,躺在床上痉挛颤栗着,鲜血涌出来,浸红了他的袖襟。
医生护士涌进来,把邵城拨开。陆斐然被争分夺秒地推去手术室。
他握住陆斐然的手,陆斐然把戒指推进他的掌心。邵城怔忡了片刻,眼圈红了,“陆斐然,活下来看我被惩罚被折磨啊!你不是不能原谅我吗?活下去啊!我这样的混蛋却能逍遥自在的活着那不是太不公平了吗?活下来向我报仇啊!恨我啊!你恨我啊!”
手术室的大门关上,把邵城隔在外面。
求求你。
活下来吧。
就算是恨我也好。
元宵节那天晚上。
那盏被打翻的花灯烧坏了,纸上剩两句残缺不全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第二十三章·蚍蜉撼树】
“陆斐然,对不起。”同学垂头丧气地和陆斐然道歉。
陆斐然皱着眉头,“唉,骂你也没有用,你想办法从老师那里把我手机拿回来吧。我还要和家里人联系用的。”
那破手机只有个贪吃蛇的游戏还上课玩的那么开心,而且也破不了我的记录啊。陆斐然想。
“好好,我去跪老班,一定快点还给你!不然,我先弄个手机给你用着?”
陆斐然摇头,“我又不玩手机。”联系家人也没那么频繁,就和刘城发的短信比较多,这几天不给他发短信他会不会担心呢?但马上就有一天假了,哥说了会来看自己的。
下了晚自习,陆斐然去打了两瓶热水,回到寝室。
一个室友在眼巴巴地等泡面,泡面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旁边几个垂涎地看着。陆斐然看到某室友脱下脏袜子就塞床底下了,他把书收好,拿出一包核桃仁,又冲了一杯牛n_ai,并没有小气地给了室友几包零食。邵城给他整箱整箱的寄东西吃,核桃仁,松子,各种水果干,n_ai粉,营养剂,营养丸。嘱咐他每天吃,开始陆斐然还很不好意思,想还给邵城,毕竟吃人嘴短。被邵城三句两句哄了回去,仿佛他推拒了这些就是厌恶邵城,陆斐然只能想以后再找机会报答对方。
他洗脸刷牙,擦了个澡,爬到上铺躺下准备睡觉。
寝室门突然被拍响,非常熟悉的节奏,是舍管阿姨。
男孩子们被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各种违规用品给藏起来。
“陆斐然在吗?”
陆斐然从床上探出头,“在的。什么事吗?”
寝室长去打开门,舍管阿姨后面跟着个高大的男人。
就着走廊的灯,陆斐然看清对方的脸,“哥?你怎么来了?”
邵城径直走到他的床铺前,松了口气,“我打电话怎么联系不到你?你手机呢?没电了吗?”
陆斐然讪讪回答:“被老师没收了……”总不会就因为打不通电话特地跑学校来找自己吧?
“下来,穿好衣服,跟我走。”邵城说。
陆斐然乖乖从被窝里出来,CaoCao叠了被子,往下爬了两级才记起来问:“去哪?怎么了吗?”
“你老师那里我已经给你请假了。”邵城说着,停顿了片刻,“去医院。你n_ain_ai出事了。”
陆斐然愣了一下,一脚踩空,差点从爬梯上摔下去。
邵城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不然他的脑袋就磕在桌子上了,“没事吧?”
“没事。”陆斐然摇头,其实脚崴了一下。
他换好衣服走出去,下楼楼梯的时候脚踝开始发疼起来,他咬牙忍住,佯作无事。幸好邵城的电瓶车就停在楼下。
邵城在路上把详细情况告诉他:“我和你爷爷商量过了,我们原本想不告诉你的。”
陆斐然心上咯噔一下,着急地问:“n_ain_ai现在怎么样了?是出了什么事?”
“她摔了一跤,情况很不好。”一阵比夜风更冷的缄默之后,邵城沉声说:“我觉得如果这次我们瞒着你,你以后会更后悔的。”
陆斐然脑袋里一片惶然的空白,他还不想难过。这件事听上去太离谱了,怎么会是真的呢?恍惚之间,陆斐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天他正在上课,班主任从后门悄悄进来把他叫出去,告知他父母出车祸。这些事听上去都轻飘飘的,一点都不像是真的。
已经凌晨,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孤寂立在马路两旁的一盏盏路灯,和围着幽暗的光扑飞的虫蛾。
邵城的车越来越慢,停了下来——没电了。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
离医院只有两条街,也不算太远,他们打算走过去。
陆斐然再怎么装也实在忍不住脚踝钻心的疼痛了,邵城很快就发现了,停住脚步问:“你脚怎么了?”
“刚才扭到了。”陆斐然难以启齿地说,觉得自己真是个麻烦精。
邵城转了身,蹲下来,“我背你。”
这种时候推拒只是浪费时间,陆斐然道了谢,爬到邵城背上。邵城把他背稳了,大步流星地前进。
陆斐然失神地看着地上,邵城和他的影子,在经过一盏盏路灯之间时被缩短又伸长,变换着方向。四周安静的可怕,他们像是梭行一条漫长的光暗交织的隧道。
很久之后,陆斐然一直记得伏在邵城背后的感觉,又宽大又可靠,在他孤助无依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可以攀住的地方,让他不至于被厄运的巨浪给打翻沉沦,他也记得自己虽然很努力地忍但还是哭s-hi了邵城的风衣背后一小块地方。
“哥,我很害怕……”陆斐然抽了抽鼻子,轻声说。
邵城的声音里也蕴藏着莫大的悲痛,他叹气一般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陆斐然在病房外拿袖子就擦干了眼泪,他怕爷爷撑不住,如果他再慌了神谁来做主好?
陆爷爷看到他过来,从椅子上站起来,怔怔地看着他。
陆斐然愣了一愣,看到病床边的心跳仪上一条平稳的直线,床上一条白布把人从头盖到了脚。
*
陆爷爷和陆n_ain_ai早就为自己的后事打算过了,上了年纪以后他们就买好了墓地。
邵城穿了一身黑西装,别了一朵白花,去参加陆n_ain_ai的葬礼。
今天早上突然开始下起一场瓢泼大雨,光线y-in暗,他的目光越过雨帘瞧见站在停灵房屋檐下的陆斐然,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裹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麻衣腰上绑着Cao绳,瑟瑟发抖着。
陆斐然看上去是那样无助可怜,他却不能亲密地上前安慰。陆家的亲戚们都来了,和他们相比,自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已,有什么资格c-h-a手别人的家事呢?
邵城走到陆斐然身边,收了伞,放在墙边,水泥地上淌下一滩水渍。
陆斐然轻声说:“爷爷和我说了,是你劝他不要瞒着我的。谢谢你,虽然……还是没有赶上……”
陆斐然越懂事邵城就越悲痛,他这几天几乎没有睡觉,眼下绀紫,眼睛里也有血丝,怎么睡得着?他理所应当地将这悲剧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想了很多可能x_ing。
是不是原本他已经改变了陆n_ain_ai的事故,但却因为他再次擅自想进入陆斐然的人生而使得命运再次走上了上辈子的轨迹?尽管时间稍微延后了一点。
那这样的话,他不离开陆斐然的话,陆斐然是不是又会得上绝症英年早逝。假如自己离开的话,陆斐然又能否找到另个方向,使人生的轨迹有所不同呢?
邵城悔恨极了,他当初就不该掉以轻心,自以为已经扭转了命运的关键点。都怪他,为什么不能更加稳妥小心一点呢?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陆斐然看着从檐角坠落犹如水晶珠帘般的雨滴,落在地上,溅起在他长及小腿的白麻衣的边缘,“上星期n_ain_ai还和我说要给我煮牛r_ou_,让我好好补补,才有力气考上个好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