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主公祈福,属下并不觉苦。”弈延额头上汗水还未褪去,双目却牢牢盯在面前之人身上。那身肃穆的玄端早已换下,梁峰又恢复了往日的燕居打扮。然而不论是猎装还是礼服,亦或眼前这身平常衣衫,都无损于那副容颜。主公带他田猎,命他舞傩,还有什么比这信任更重的吗?
早就习惯了弈延这副样子,梁峰笑笑:“坐下来与我们共进晚餐吧。”
“多谢主公!”弈延立刻起身,坐在了一旁的席案后。这可是大傩后的家宴,主公邀他共进,岂不是视他为家人了?
梁荣不由瞪大了眼睛,阿父竟然让这个羯人入席?这家伙为什么不去军中,非要来参合他和阿父的家宴?然而心里再怎么别扭,良好的家教也让小家伙无从开口,只得憋屈的攥住了衣角。
梁峰倒是没忘了梁荣,对一旁伺候的朝雨道:“别让荣儿自己夹r_ou_,帮他夹到碗中即可。蒜油也少沾些,莫辣到了。”
吩咐完这边,他又扭头对弈延道:“你自己夹r_ou_,在釜中沸煮片刻,r_ou_色发白就能用了。若是觉得不辣,还可自己添些蒜油。”
两边都交代好了,梁峰才兴致盎然的举起筷子,夹了片鹿r_ou_到高汤之中。很快r_ou_片就卷了起来,夹起r_ou_,轻轻在蒜碟了沾了沾,放入口中。这是鹿身上最肥美的一块,浸润了姜汁米酒,丝毫不觉得腥膻,入口既化,只余浓香回荡。
大冬天,就是该这么吃火锅才是。满意的颔首,梁峰抬起头,这才发现一大一小都盯着他看,不由笑道:“样式有些新奇,但是味道着实不错。快些用吧。”
看着梁峰那闪着油光的红润唇瓣,弈延不自觉吞了口唾液,只觉得腹中火烧火燎的生出饥渴之感。不再迟疑,他夹起一大坨r_ou_涮了起来。梁荣看了眼那个吃相粗鲁的羯人,闷闷的低下头,也开始吃起朝雨给他夹的r_ou_片。嚼了两口,就觉的比往日吃的所有r_ou_食都要香甜,不由崇拜的看向父亲。
阿父果真什么都懂!他这边还放了好几个小小的鸟蛋,一定是阿父专门给他准备的。若是没有这个羯人就好了。
亦喜亦忧,小家伙心思复杂的吃起了碟中佳肴。
※
司马乂大步走进内殿,他身上穿的并非铠甲,而是一身玄端吉服。洛阳虽然被围,又鏖战数月,但是腊祭还是不能错过。相反,有陛下主持祭祀,多少也能安抚城中百姓。
之前又胜了一场,幽州那边也开始攻打长安了。还是祖逖的法子巧妙,刺史刘沈才干卓绝,又忠心于国,只要能让河间王心存惧怕,召回张方,这一仗就有了胜算。
想起自己那个异母兄长,司马乂不由握紧了拳头。自从诛杀齐王之后,司马颖就原来越骄横,在邺城遥控朝政还不够,还想要诛杀皇后的父亲和皇甫商,甚至不管不问河间王派人行刺他的事情。这样又跟当初的赵王、齐王等人有何不同?
朝廷已经兴兵十数载,狼烟四起,民不聊生。若是朝廷能够重掌大权,百官归心,自然能救这摇摇欲坠的天下。然而之前派出王衍,依旧未能说动司马颖。宁肯骨r_ou_相残,宁肯威逼朝廷,他也不愿放弃手中权柄。若是让他进了洛阳,陛下还能平安吗?朝廷还能稳定吗?
不论如何,他也一定要守住洛阳!
心中虽然满是忧愤,但是司马乂还是一如既往,跪坐在了案前。案之上,净是朝臣递交的奏章。他已数次下令,命宫女用手舂米,以供军粮。还让十三岁以上的男子统统从役,发奴驻兵,勒令王公开仓。如此种种措施,才得将士同心,甘愿效死。军心可用,洛阳便不会被敌军攻破,只要再守上些时日……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大殿的房门猛地推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亲卫叫道:“主公!快逃……”
话还未说完,一杆长枪从惯胸而出。那兵士张了张口,鲜血从口中迸出,缓缓跌倒在地上。殿门被彻底推开,跨过那人的尸体,几个身着铠甲,手提刀槍的殿卫冲了进来。
“大都督!如今洛阳以民不聊生,米粮皆断,皆因乱战而起。还请大都督跟随属下前往陛下面前,请罪开城,止兵戈为玉帛!”
司马乂双眼怒睁,看着面前这些熟悉的面孔:“是谁让你们来的?!”
“自然是城中百官!”其中一个中郎将冷笑道,“大都督只顾战功,不管百官x_ing命,还盼诸人归心吗?”
“哈哈哈……”司马乂放声狂笑,“若是成都王入了洛阳,百官就能留下x_ing命吗?难道你们忘了赵王伦,齐王冏?!奉这些人为主,才是百官末路1那笑声中满是愤怨,满是不甘,让人听得寒毛直竖。那些殿卫不敢犹豫,一哄而上,按住了司马乂:“大都督请宽心,你乃宗室,只要向陛下请罪,他定会饶你……”
饶他?陛下当然会饶他,但是损兵折将的司马颖会饶了他吗?串通殿中诸将,背后下手的人,会饶他吗?大好河山,为何要毁在这些j-ian佞手中?他苦撑了许久,却折在背后小人手中,实在是不甘啊!
头上玄冠滚落在地,端庄衣裳沾染了血迹,可是殿中诸人,无一在意。
当夜,司马乂被囚金墉城,关押在了这个曾经关过无数司马族裔的冷宫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必须说,在司马家这群蠢货堆里,司马乂真的很不错了。
《晋书》有评:“长沙材力绝人,忠概迈俗,投弓掖门,落落标壮夫之气;驰车魏阙,懔懔怀烈士之风。虽复阳九数屯,在三之情无夺。抚其遗节,终始可观。”
第78章 乱梦
一双骨节分明, 白皙纤细的手按在了胸前。每根手指都莹润修长, 如同毫无重量的羽毛, 似触非触,搔弄着他的心脏。
目光挪上,娇嫩的唇瓣映入眼帘。唇上凝着莹润光泽和嫣红血迹, 红得心惊,也让人热血贲张。那人似乎在说什么,嘴唇轻动,隐隐能窥见里面洁白的齿列和红艳的软舌。淡淡的药香飘荡在身周,无处不在, 萦绕不散。
他应该在他怀中。当这个念头浮上时, 弈延再也忍耐不住, 收拢双臂,用力抱住了怀中之人。温柔的轻触, 怡人的药香瞬间消失不见, 那人挣扎了起来, 伴随着呜呜哀鸣, 还有淡淡血腥。
他该让他别怕,让他重绽温润笑颜。可是他做不到,体内就像烧着了一把火,烧的他浑身发颤,心跳如鼓。牢牢扼住了那纤细的腰肢,他俯身吻了下去。如同花瓣似的嘴唇在他唇边颤抖,柔软的诱人心颤。
在挣扎之中,他们的肢体渐渐交缠,长长的手臂揽住了他的颈项,指甲楔入r_ou_里。那是冷的,也是热的,是所有他能感受到的欢愉,也是苦痛,是垂死般的渴盼。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始终在他耳畔,像是哭喊,像是就饶,也像低喘……
直到那人叫出声来。
“弈延。”
那声音清朗宁和,带着隐隐的笑意。亦如以往每一次的呼唤。
弈延猛的睁开了眼睛!
他面前没有人,只有高挑的木梁悬在房顶。房间里空荡荡的,既无矮榻也无案几,更没有消散不去的药香。这不是主院的卧室,而是营地的营房,自从新营建成之后,他就搬到了这边。
绷紧的心脏落在了原位,旋即,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弈延猛地掀开厚实的麻被,布满周身的细密汗珠被寒风一激,变成了冷汗,可是他没有在乎那个,反而直勾勾看着打s-hi一片的胯下,咬紧了牙关。为什么会梦到这个?!
扯掉染了污迹的里衣,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走到门边。水盆里还有些用剩下的水,不在意那水的温度,他捧起一把用力拍在了脸上。
刺骨的冷意顺着冰水渗入,生出微微疼痛。但是这疼还不够!弈延只觉的浑身都在颤抖,因为寒冷,因为愤怒。从那日大傩之后,他已经连续三日梦到荒诞之事,然而这还是第一次,在梦中出现真实的面孔。他怎么敢梦到这个?!
那是主公!是救了他,救了族人的恩人!传授他兵法、书算,把部曲和全部信任交付与了他,待他如家人门生!他本该敬他爱他,怎敢如此亵渎?!
粗重的呼吸声在房中回荡,弈延一拳砸在了地板上。鲜血迸出,可是他没理会手上的伤口,反而一跃而起,披上外袍,摘下弓箭,大步向着校场走去。
这几日,军中也放了假,校场里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他持着弓,走到了草靶之前。深深吸了口气,弈延举起手中强弓,弓弦嗡的一声,箭矢急- she -,擦着草靶飞了出去。再一箭,又一箭……每一次弓响,就像是捶打着他的脏腑,撕扯着他的臂膀,直到第七箭,羽箭哚的一声,刺入了靶心!
浑身被汗水浸透,呼出的气却是白色的,就像凝在面前的薄雾。弈延垂下了酸痛的手臂。那是他不该梦到的。可是梦中,却只有掩不住的欢喜……
“营正!”一个斥候大步朝这边跑来,“太行关传来消息,洛阳城破……”
声音嘎然而至,弈延已经转过了身,直直望了过来。那是张让人胆颤的面孔。灰蓝异眸深入寒潭,既有外露的杀意,也有愤恨的郁苦,像是他无意间闯入了什么私密禁地。吓的话都忘了,那斥候张了张嘴,愣是没有挤出剩下的言语。
然而只是一瞬,那张面孔上的表情悉数消失,弈延冷冷道:“长沙王败了?”
“不……不是!”斥候这才醒过神,赶忙道,“陛下削了长沙王的官职,洛阳开城纳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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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长沙王被削去官职,洛阳开城了?”刚刚休息了几天,就听到这个惊悚消息,梁峰不由直起身形,厉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腊祭之后。”弈延答道,“如今开城怕有几天了。”
“情况不对!”梁峰思索片刻,断然道,“成都王攻打洛阳,陛下恐怕才是最不愿见洛阳城破之人。如今洛阳尚未传出告急消息,突然撤销长沙王官职,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来到此间大半年,梁峰也算大致弄清楚了这场诸王混战的来龙去脉。乱斗的起因就是当朝皇帝,武帝司马炎的第二子司马衷。这个家伙当太子的时候就有痴愚的传言,智商堪忧,根本无力掌控天下。即位之后,皇后贾南风伙同外戚和皇亲操控朝政,祸乱宫廷,杀辅臣、杀太子。眼看一个妇人都能篡夺大权,司马家年轻力壮,又手握重兵的亲王们哪还能坐得住,立刻动手废后,开始了争夺大位的乱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