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秦海鸥退出乐坛,谭硕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真正地卸下包袱、并帮助他将微小的希望重新燃起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从来没有给秦海鸥带来任何负面的影响。相反,他总是那样乐观、幽默,虽然看起来散漫不羁,对许多事情都不在意,可实际上却细心而敏锐,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关照着身边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尽管秦海鸥已经知道谭硕的身上也藏着一些秘密,这个人却始终给他一种磊落的感觉。哪怕是在他发现对方说谎之后,哪怕就是现在,他面对不可否认的事实,这种感觉也依然没有因为抄袭稿件的出现而彻底消失。
秦海鸥一面质疑谭硕,一面却又想继续相信他。两相矛盾的心情奇异地在心头共生,彼此排斥互不相让,都不肯松动分毫。
难道他真的看错了谭硕吗?难道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他所看到的全都是假象吗?
秦海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在椅子上瞪着谱子出神。
世事无常、人心叵测,这些道理他听人讲过,却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抄袭事件在音乐界历来都有,可这样的事向来离他很远,从不曾发生在与他亲近的人身上。但他知道抄袭就是抄袭,黑白不能混淆,是非不能颠倒。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件事已经足以推翻他对谭硕的看法,也足以瓦解他对谭硕的信任,可是情感上他却不能接受,他从心底里拒绝将谭硕看做一个如此不堪的人。
他深陷在这复杂的情绪中,又翻来覆去地看那乐谱,密密麻麻的细小音符看得他眼睛发花。他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直到他终于感觉到累,躺倒在床上,却难以入眠。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感觉睡得很浅,不一会儿就睁开眼睛,却见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不想去柳岸练琴,甚至不愿意下楼,因为一想到在楼下有可能碰到谭硕,他就感到无所适从。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该如何去面对谭硕呢?
秦海鸥很想这就去质问谭硕,他还想知道谭硕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如今是否已经诚心悔改。
可是他忍住了这股冲动。
秦海鸥不确定谭硕是不是因为抄袭的事情败露,所以才离开音乐圈改行卖米粉。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已经影响了谭硕此后十年的生活,倘若他现在向谭硕挑明,势必让双方都陷入尴尬的境地,尤其会让谭硕难堪。况且谭硕已经两次拒绝把手稿给他,这一次是他碰巧从曹楠那里买回来的,他不知道如果谭硕发现他将手稿找了回来,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两人是否还能将谈话心平气和地进行下去。
秦海鸥左思右想,烦闷不已,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留在了房间里,哪都没有去。
秦海鸥一早上没有下楼,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天亮以后珠珠眼看着伙计们吃完了早饭,客栈里的客人们也都陆续出门游玩,终究是放心不下,便来到二楼敲响了秦海鸥的房门。
秦海鸥也知道自己让珠珠担了心,只好起身开门,谎称昨天下午有点中暑,身体不舒服,所以一直在睡觉。
他的样子看上去的确不怎么好,面带倦容,眼角里有些血丝,整个人明显精神不济。珠珠便没有怀疑,又怪他不早说,询问了一番,见他不似有大碍,就下楼去给他拿吃的。
秦海鸥把桌上的谱子收了起来。他不想让珠珠看见,而且经过一夜苦思,此刻他感到非常疲惫,完全不想再多看那谱子一眼。
珠珠很快就回来了,端着豆浆和小笼包,指间夹着一页纸。她先将吃的放在桌上,然后将手里的纸递给秦海鸥:“昨晚曹楠来找你,说你在他那买了东西,落下了一页,他给你送过来。你一直没下楼,我就先替你收着了。”
秦海鸥接过纸道了谢,却没有去看。珠珠又叮嘱了一番便离开了。秦海鸥关上房门,转过身,捏了捏手里的纸页,猛地曲起手指将它揉成一团。
刚才珠珠提到曹楠,令他突然感到非常后悔——他当初为什么要将那部手稿找出来呢?早知道事情的真相是这样,早知道今天他会如此烦恼,他宁愿永远也不知道真相。那时他为什么要去翻谭硕的柜子呢?他为什么要忍不住去偷看呢?他为什么要从曹楠那里将手稿买回来呢?!
他将揉成一团的纸狠狠扔在地上,走回桌旁坐下。可是,对着珠珠拿来的东西,他仍然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坐着发呆。
不知这样坐了多久,秦海鸥听见院子里有了点熟悉的动静。他缓慢地站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一眼便看见谭硕也已经起床了,估计是过来蹭饭,正在院子里逗狗。
这一幕令秦海鸥觉得很刺眼。若换作是从前,他一定会跑下楼和谭硕一起玩,但是现在他只想回避这个人。
秦海鸥从窗边退了回来,一直退到床边,茫然地坐下,望着面前的地板。他的脑子转得很慢,思维几乎停滞,一方面是因为疲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一旦他去考虑这件事,他就会被不同的情绪撕扯着,得不到片刻的休息。
他望着面前的地板,地板上还有那团皱巴巴的纸。他出神地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楼下也变得安静了,清晰的意识才渐渐回到脑子里来。
秦海鸥看着那团纸,他这才发现,那不是一页乐谱,上面没有排列整齐的五线,而是一张白纸,上面似乎写着一些字。
他心里一动,过去把它拾起来展平。这果然是一张白纸,一面是完全空白的,另一面的下部用钢笔写着字,由于时间太久,墨迹已经非常陈旧了,但秦海鸥还是立刻辨认出这是谭硕的笔迹。
谭硕在这张纸上写着:
第一钢琴协奏曲
——写给苍穹下的星海,Cao原上的歌声
在这句话的右下角,谭硕落了两个日期,并再次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三十四章
秦海鸥看着这两个日期,良久,他才缓慢地恢复了思考,渐渐反应过来它们可能代表的含义。
第一个日期是11年前的8月。秦海鸥下意识地推算了一下,那时谭硕已经结束了大四的学习,由于作曲专业是五年制,所以他应该正在过暑假。
第二个日期是10年前的3月。那时谭硕正在念大五的下期,两个月后的5月份便是作曲大赛。
正常情况下,如果原创作品的乐谱上同时出现两个并列的日期,那么时间靠前的一个就是作品正式成稿的日期,而时间靠后的一个则是修改作品的日期。作曲者在成稿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往往会频繁地对作品进行小修小补,这样的小修补不会特意用日期纪录下来。凡是明确纪录了日期的修改,一定是对作品的全面修订或是进行了较大的改动。对应到谭硕的手稿上,大四下期的8月是作品成稿的日期,而大五上期的3月则是对作品进行修改的日期,中间间隔了7个月的时间。
可是,谭硕的手稿是抄来的,在一部抄袭的稿件上标注这样的两个日期,还写上这样的一句话,有什么作用呢?难道是为了捏造一些细节,让这部作品看起来更像自己的原创吗?
秦海鸥立刻又将两份乐谱找出来,放下《星海》,拿起《长夜之歌》,寻找孙辰的创作日期。
在这本正式出版的《长夜之歌》的乐谱上,写明了孙辰的成稿日期是12年前的5月份。
这个发现顿时令秦海鸥大为不解。
既然谭硕已经抄了孙辰的谱子,为什么在捏造创作日期的时候,他要将抄袭稿上的日期定在孙辰的创作日期之后?
谭硕的日期比孙辰的日期足足晚了一年有余,这两个日期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同时提起,对谭硕都是不利的。
秦海鸥心中的疑惑更深,目光又回到了谭硕的手稿上来。
《长夜之歌》是在十年前的作曲大赛上首次发表并公诸于众的。如果谭硕想要占领先机,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在《长夜之歌》参赛之前将抄袭稿发表出。可如果他真这么做了,让两个伪造的日期被人看到,他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哪怕他什么日期都不写,胜算恐怕都比这要大一些。
而在作曲大赛之后,这就更不可能了。《长夜之歌》在作曲大赛上一鸣惊人,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出尽了风头。如果谭硕想在此后将《星海》发表甚至进行演出,那么一旦他将自己的抄袭稿拿出来,他同样会立刻被人识破。他会在第一时间被人揭发,这无疑是主动往枪口上撞的愚蠢行为。
“写给苍穹下的星海,Cao原上的歌声”——这俨然是站在创作者的角度写下的句子,可随后的两个日期却指向相反的事实。明明是彼此矛盾的字句,为什么会出现在抄来的稿件中?
秦海鸥想了又想,对比两部作品的日期和当年的情况,谭硕的抄袭竟变得怎么也说不通了。可是《星海》与《长夜之歌》之间的抄袭关系却是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的。如果不是谭硕抄了孙辰,那就只可能是孙辰抄了谭硕。
……是孙辰抄了谭硕。
秦海鸥浑身一个激灵,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两份乐谱,一瞬间只觉后背发冷,头皮发麻。
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对他来说,质疑谭硕容易,可质疑《长夜之歌》却太难了。
《长夜之歌》是10年前通过作曲大赛选出的金奖作品。新音杯是当今最重要和最具影响力的作曲比赛之一,代表着专业音乐创作的最高水准,无论是参赛资格的审核还是作品评选的过程,都拥有严格的程序与苛刻的标准。《长夜之歌》在这样的大赛中脱颖而出,它的作者孙辰是与王一夫同校任教的作曲系老师,它的首演是由王一夫的学生、秦海鸥的师哥肖聪担任的,而王一夫本人也是大赛的评委之一。秦海鸥没有任何理由去质疑大赛的权威x_ing,他更难相信经过高规格的评委会层层选拔、最后由自己的师哥公开首演的作品会是一部抄来的作品。
这10年来,《长夜之歌》在世界各地不断上演,早已经受到广泛的认可。对秦海鸥而言,质疑《长夜之歌》是难以想象的事。这个作品从参赛、获奖,再到公演,其间与之接触过的人太多,甚至包括秦海鸥最敬爱的两个人——王一夫和肖聪,就连秦海鸥自己也曾对这部作品有过许多的感触。要质疑《长夜之歌》,就是要去质疑这一切,这种念头在秦海鸥的脑中根本连一闪念都不曾出现过。因此当他发现《星海》与《长夜之歌》竟是如此相似的时候,他立刻就认定是谭硕抄袭了《长夜之歌》,从没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