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在脑海里回味这句简短的话,它的声音,它的语调,它的音量都显示出它出自我的情人菲利克斯·赫西口中,但它又是那么的冰冷,像是南极亘古不化的冰川,将我的心狠狠戳出一个深深的洞,血流不止。
“……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会回答‘别担心’之类的。”我坐在床上,失神地看向地面,“你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我的身体已经好转了很多。”
“……”菲利起身坐到我身边,两只手轻轻搭上我的双肩,用讨好的、温和的语调慢悠悠地说,“艾尔,你听我说,你只有十七岁,很多事情都还不明白,而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我所经历的、思考的都比你多太多。我是家中的长子,我肩上背负的是整个赫西家族的未来,我需要婚姻,需要家庭。假若我同你在一起,抛开入狱等厄运不说,我的继承权会被父亲剥夺,到那时候我们只能坐最便宜的蓝皮火车(①)搬到伦敦的柏孟塞区(②),一日三餐喝寡淡单调的土豆汤……”
“胡说!”我再一次火冒三丈地站起来指责他,“胡说!你这个懦夫!”
菲利抬起头,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双目圆睁的模样,他土耳其蓝的眼眸中蕴含着哀求、悲伤和懊恼。我起身欲走,却被他牢牢抓住手臂;被怒火冲昏头脑的我挣扎着甩开他,摔门而出。在下楼梯之前,我还是往房门后面瞥了一眼,他那根抽了一半的卷烟在拉扯中掉到地上,就像此刻的他一样毫无生气。他将头埋在胸口,耀眼的金发也失去了活力,变得如同槁木死灰。
作者有话要说: ①蓝皮火车:英国最便宜的廉价火车。
②柏孟塞区:位于伦敦东南部,以肮脏的贫民窟闻名。
☆、Chapter 5
我有理由相信,菲利就像是我生命中的一场劫数,我与他纠缠在一起,如同一团乱麻。每当我以为失望到了极点,可以解脱的时候,事情却又产生意料之外的转折。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像这里的堂·吉诃德,不断挑战人生的苦难风车。
那天的争吵过后,我在晚上回到卧室,一眼就发现放置在桌上的一张便笺。
菲利的笔迹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上面写着:“请原谅我,艾尔。我在今天说的话有失偏颇,对你非常不公平。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在明天晚上9点来地精屋。爱你的菲利。”
彼时的我内心被愤懑填满,只想着与他一刀两断,于是在看完以后将这张便笺纸揉成一团,随意扔到一旁去。为了安抚我混乱而沉重的心绪,让我的脑袋中除了这件恼人的事以外还能塞进一些美好的、正面的东西,我决定走出房间,去花园里抽一支烟。走下楼梯的时候,我与庄园里的褐发、长有雀斑的女仆琳娜擦肩而过,她走到哪儿都攥紧手上那块抹布,好似其中涂了火漆一般。
“先生,我现在能打扫房间吗?”琳娜问道。她看着我,微微皱了皱眉头,又撇了撇嘴,看上去有些不安,以至于开始不断摩擦手中的抹布。
“当然可以。”我随口答了一句,匆匆走下楼去。室外新鲜的空气使我的思想焕然一新,我像溺水者一般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纯净的氧气,下决心要将方才的烦恼一并抛却到脑后。于是我一面做深呼吸,一面在心中默念,“上帝作证,今后我将与菲利克斯·赫西断绝全部联系。”
但这份煞有介事的宣誓最终被我自己破坏了。在第二个早晨,对他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脑中,并且侵占了我的思维一整天——最后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地精屋。
这场约会的结果不必细说,我们再一次和好了。他的话像是掺了蜜糖的毒、药,像是塞壬女妖(①)蛊惑人心的歌声,像是魔鬼伪装成天使在八层地狱迎接你的到来,而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在狭小黑暗的地精屋里,我们的身体再一次紧紧结合到一起。
我原本以为,各退一步后我们可以这样平静地、永久地、亲密地维持我们的友谊,但上帝的意志毕竟是人难以捉摸的。在我打开地精屋的木门的时候,我清楚地感觉到门外有人附耳倾听,并且透过木板上狭窄的细缝向里偷看。可惜的是,由于木门太过笨重,等我打开时,偷窥者早已逃之夭夭。
我的噩梦重新开始了,而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严重。我感到庄园里的每一个人,不论是母亲、玛戈还是仆人,甚至连常年在外的父亲和正在军校学习的两位兄弟都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并且用一种厌恶、憎恨的眼神通体扫s_h_è 我们全身。尽管后面三位连菲利的面都没见过。
这场糟糕的、不该发生的x_ing、爱不仅没成功修复我们险些破裂的友谊,还将它的裂缝撕得愈来愈大。在熬过两个毫无瓜葛的日夜以后,菲利找到一个机会私下约我出去散步。这天的月亮是优雅的上弦月,月朗星疏,就像千千万万个地球所经历过的夜晚一样普通。这让我不禁想起了六月里的那个月圆之夜,想起我们在花园里、树林里漫步,想起我们在地精屋里交心,想起我跪下来为他口、交……
“玛戈说她已经知道了。”菲利淡淡地说,“艾尔,我想,我们的友谊是时候结束了。”
“好。”我用轻快的语调答应了他的请求。我们从花园的这一头一直走到那一头,却一路沉默无言,除了道别时一句敷衍的“晚安”。
我与菲利渐行渐远,在整个七月,我们的交流仅限于用餐时的寒暄,完全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我开始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藏书室里,饥渴地在书本里吮吸着前人智慧的结晶——这让伯格先生激动不已,以为我终于要把文学作为我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事实上,我只不过把这件原本敬佩末座的、乏善可陈的事当作一样心理寄托,就像我把新来的年轻金发男仆查理当作生理寄托一样。
八月的一天,母亲突然在餐桌上宣布了一个震惊全座的消息:早上父亲拍来电报,说他和赫西将军已经商量好,将在九月举办菲利与玛戈的婚礼。结婚之后,菲利就要前往遥远的南非服两年兵役。
“恭喜!”我那回家休假的哥哥理查德首先举起酒杯,“敬婚姻!”
“敬婚姻。”我跟着说,同时趁机偷偷瞥了斜对面的菲利一眼,他正亲自替玛戈倒红酒,却意外地洒了一点在桌上。站在他们身后的琳娜拿着她那块从不离手的愚蠢的抹布想要上来帮忙,但她的动作很快被菲利拦下,只见他拿起自己的餐巾布,细心地擦拭落在玛戈身前的几粒小小的红色的水滴,又轻柔地擦了一遍她的高脚酒杯,这才收回那块只沾了一点儿污渍的口布。
而身边的玛戈看着他,温柔地抓住他的手腕,用自己的餐巾布揩去他刚刚不小心溅到手背上的两滴酒水。两个人相视而笑,他们看向对方的视线是那样温柔,又是那样深情,想必在心里也真心诚意地爱着对方,把彼此作为相伴一生的最佳伴侣。想到这里,我的心却不可控地猛烈地跳动起来,呼吸也跟着变得粗重而迟缓——嫉妒之心就像烈火一样吞噬了我的身体,我像一个被女巫支配的魔鬼,从脑海中生出了无数的邪恶的想法。所幸我还存有仅剩的最后一丝良知,而这一点点的良知却拥有压下所有罪恶的强大力量。于是我最终只是握紧餐刀,咬紧牙关,埋头将盘中的j-ir_ou_切成细细碎碎的r_ou_丁。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呆呆地望天花板一直到深夜。我的脑海里戏剧一般地交迭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戏码:小时候第一次骑马的情形,在伯格先生的文学课程上昏昏欲睡的经历,理查德参加马术大赛赢来的奖杯……这些片段之间原本毫无联系,但这时却在我的强行牵扯下交替播放。或许我和菲利也是一样,按照上帝的旨意,我们之间最紧密的联系应该仅限于郎舅关系,但我却偏偏要将这层普通的亲戚关系贴上乱、伦、悖德的标签。
可我还是离不开菲利。我现在就像失去了镜子的纳西索斯(②),或是丢失了鲁特琴的俄尔普斯(③),每天过着行尸走r_ou_的生活。彼时我清楚地明白,婚礼在即,我与他的故事即将到此为止,并且终生不会有什么滑稽可笑的续集。但是我的心却总是无法平静,我想我必定要为这一出莎士比亚式的悲剧找出一个理应责罚的罪人,可心中蹦出的待选名单实在太长——我甚至将我的n_ai娘和马夫这样无辜的人也选了进去,似乎整个世界都要为此付出责任。
最终,我选定了一个毫无异议、合情合理的人选:菲利克斯·赫西。
天使走向光明的道路往往曲折,魔鬼通向黑暗的滑梯常常笔直。现在想来,那一天我一定受了撒旦的蛊惑,所以才会一大早前往我并不熟悉的伦敦,直奔苏格兰场,并且在与当天我见到的第一位警察碰面的时候叫住他,说:“我要报案,赫西将军的儿子菲利克斯·赫西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多次对我做出违反道德和法律的犯罪行为。”
雷德格瑞夫庄园的平静生活终于被这一场致命的闹剧打破。1912年9月,经过多方细致的调查,菲利克斯·赫西涉嫌猥亵和强、j-ian,并且多次做出有伤社会风化的行为,被判处两年带苦役的监、禁,并且不得假释。
老赫斯费特侯爵发现自己的未来女婿居然是一个强、j-ian自己的儿子的j-i、j-ian犯,当即宣布他与玛戈的婚约作废;而赫西将军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立即发表声明,要和这个令他颜面丢尽的儿子断绝关系。
两个月后,玛戈嫁给了一个富有的美国商人,住到了纽约,再也没有回来过;两年后,世界大战由巴尔干半岛上的一次刺杀行动开始,并很快席卷到整个欧洲,原本在各地响起的唱诗班的歌声都被刺耳的枪炮声所取代。几乎每一个被爱国主义所激励的、身体健康的年轻人都参军入伍,保卫国家,包括因各种缘由被收监的囚犯——他们被允许戴罪立功。因此,当我得知我的两位兄弟和菲利全都进入军队前往欧洲大陆作战时,我所作出的反应并没有像母亲那样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