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王见他这样,没怪责失礼,笑了笑,语气一转:“小娃娃见我所谓何事?”
郁容悄然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忽视不舒服的感觉,张口便欲直言:“是为……”顿了顿,“死去的那些人。”
鼻腔溢出一声哼,英王说道:“你指的是温病者,或者人祭?”
郁容坦然道:“二者皆有。”
英王看着有些不舒适的样子,靠着轮椅的上身挪移了一下,面色疲倦,口中漫不经心:“温病者当死,人祭是为大业,有何疑虑?”
郁容微微张大眼:“温病者尚有救,人祭……何为大业?”
英王仍是满不在意的口吻,倒是十分耐心,说明着:“温病者有救又如何?救了一个,传病十人,一疫死伤成千上万人。”
“所以……”
“所以直接断了祸源,”英王截断了郁容意欲说出口的话语,“杀尽了也不过是数百人。”
老者轻描淡写说杀几百人的样子,让郁容着实难受。
英王大概察觉出他的不适,语气温和地问:“一人换百人,杀百人救万人,如何不美?”
郁容不自觉地蹙起眉。
英王也不求他回答,继续说:“至于人祭,都是些乡野小民,整日汲汲营营,多一个少一人,于我旻国有何二样?”
郁容忍不住道:“那都是人命。”
英王叹了口气:“所以才好作人祭啊。”
这个人……
根本就是反社会吧?郁容有些无法想象,这样的人怎么辅助三代帝王的——有这样的摄政、辅政者,旻朝居然延续到现在,国力蒸蒸日上,而没被民怨推翻,简直太不科学了。
英王像是自说自话:“不过是一百三十九人,换我一命不合算吗?”
郁容忍无可忍:“那是一百三十九条人命,您只是一人。”
像是看到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英王用着非常包容的眼光,注视着郁容,语气仍是平和:“我活着,旻国才是今日之旻国。”
郁容直道:“官家是英明的圣君。”
英王闻言笑了,没有驳斥,反而赞同地颔首:“晓明这个帝王做得确实不错,但,”他摇头,语气可惜,“聂家的人,多是短命,活过三十的没几个,高宗皇帝寿长,驾崩时年六十六,可怜孩子俱数早夭,留一个五岁大的文昇,若不是有我摄政,这旻国的江山早改姓了。”
郁容:“……”
英王继续说古:“可惜文昇不到四十三,也去了,太子比他早半年就离世,留下不满十四岁的晓明。晓明今年三十六了,天天抱着药罐子,御医说难过四十,他家大小子跟昭贤太子一个病,十二岁还不定能不能……两个小的,倒是健康,四五岁、七八岁,太小了,万一晓明……”
英王摇头:“若我不在,这旻国怕要不了多久就改姓了。”
郁容觉得难以相信:“所以……您人祭换寿是为了旻国?”
英王笑着纠正:“错了,不是换寿。”见对方一脸懵懂,转而问,“多诃罗耶教的神是什么?”
郁容不知道。
英王又道:“可知我聂家先祖由何而来?”
郁容迟疑道:“天命降于凤?”
英王欣慰一笑:“那你该知,凤有涅槃重生之能。”
郁容:“……”
英王道:“多诃罗耶的神正是六月初六凤凰化身。”
想到这位是六月六大寿,人祭又在六月六天贶日,郁容不可思议地做出推测:“您的意思是您即是……神?”
英王笑而不语。
郁容默了,半晌,道:“您既然是神,何需人祭换寿?”
英王耐心纠正:“神之长寿何需人祭换的?”
郁容:“……”他有些晕。
英王解释:“只是,我今年八十了。”
所以呢?
“九九为大圆满,世间之事何得圆满?”
那不是僧教的说法吗?跟什么多诃罗耶教有关系?
英王说:“我若想继续留守聂氏江山,即如凤凰涅槃得以新生。”
可凤凰涅槃烧的是自己。
算了……
郁容不想再深究,因为如英王这样的人,再不合理的东西,只要是他相信的,都能编出一套道理。
自己真不该跑这一趟。
正常人如何与神……有共同语言?
英王见他一直沉默,忽道:“没法理解?”
郁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含糊地应着。
英王笑了:“你知道这一代小辈谁最像我?”
郁容有不好的预感。
英王直言道:“是勺子,”说着,他赞叹,“此先尚觉他行事有失果决,如今看来倒是颇有我当年之风范。”
郁容无言以对,心里第一百次后悔不该来这一趟的。
英王大概是年纪大了,一时说着尽兴:“现在我也放心了,晓明要是没了,有勺子在,这江山只会是我聂家的。”
郁容:“……”
晓明如果知道他叔祖一直咒他早死,大概要多吃几瓶补天大造丸回补精气罢?
“容儿?”
甫一踏出院门,就看到候在那里的聂昕之,郁容脚步微顿,倏然联想到英王那张老朽的面容,又忆起了对方说的那句勺子极像他的话。
聂昕之抬手抚在愣神之人的脸颊,语气冷冷淡淡的,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无需多思。”
郁容倏然回过神,因为英王的话憋得心脏发疼的难受,霎时间纾缓了许多,勾了勾嘴角,微微摇头:“我不会再自寻烦恼了。”
英王说错了,勺子才不像他。
不管曾经如何威名赫赫,那位活到八十的老者,如今不过是个……疯子。
聂昕之不同,也许他有些不可言说的毛病,但骨子里,是正常而温和的男人。
“英王殿下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聂昕之忽然说,“后遇天督传教者,便信起了多诃罗耶教。”
郁容叹道:“这种信活人祭的邪教,早该取缔了。”
聂昕之应了声:“且安心。”
郁容笑:“我没什么好不安心的。”
仰头看着天空,忽而释然了,只觉得神清气爽。
第91章
神清气爽……
是爽不起来的。
霍乱疫情, 十万火急,便在现代, 放眼全世界, 每年霍乱感染者仍在十万以上,死亡人数也有几千之多。现今之旻国,是第一次遭遇到真霍乱, 情况更是危急。
好在,有郁容提供的天朝医家当年应对霍乱的经验,诸多手法与方子,包括因寒热两派争议而著写的诸如《霍乱新论》等论著,俱数誊写交由聂昕之, 不管以什么名义,转交到医术精湛、医德也无可挑剔的周防御之手。
既有可参考的预防、辩治之方, 再针对此次霍乱,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疫情的防控、对温病者的施救,为此少走了弯道,大大降低了死亡率。
现实仍旧严峻, 却不至于到山穷水尽之境地。
英王激进到惨无人道的处理手段不可取,不过因其肆意杀戮、火烧民居, 霍乱的疫情基本控制在堰海与广笠两府交界这一带的城镇乡村, 没有蔓延到更多更远的地域。
数千逆鸧郎卫紧急应召集结,镇守着疫区四方,局面好歹得以稳定。
“戒禁院是什么地方?”
走在回营地的路上, 郁容问起了聂昕之。
“圈禁犯下滔天大罪的聂氏子弟之院所。”聂昕之答道,“但凡进入戒禁院者,至死不得迈出一步。死后亦不得入聂氏陵园。”
“……这样吗?”
郁容轻叹了口声,想想人祭以及温病无辜死去的那些人,英王的下场着实轻描淡写了,然而……
不由得摇头,不欲再想英王相关的种种。
若非这接连几晚,夜夜噩梦,根本就不会有这一趟毫无意义的会面。
“对了,”郁容忽是话锋一转,问,“周昉祯他们呢?”
到底是一起经历过生命危险的“难友”,遇到安朗犀后,他们便被分开了,之后又是各种事,一时没能顾及到那几位,不由心生惭愧。
聂昕之安抚道:“俱已安置妥当。”
“这我倒没什么不放心。”郁容语带忧虑,“就是……他们怕是被吓得不轻。”
周昉祯且不提,那胖子客商谢东官,当时可被人祭吓哭了。
感觉实在是对他们不起。
聂昕之道:“容儿既是挂心,不如且去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