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粘稠的黑色像调不开的干涩颜料，举手投足都被牵制。
这一片地即使在白天也很少有人来，因为忌讳，因为恐惧。死亡在人类看来始终是要抱有敬意的事物，于是莫名的就被染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方木不是不懂这些，而是他太过于明白。他长年与时间赛跑，和死神分庭抗拒，亲陷于死亡，凝视过久这黑暗的深渊。
没有一丝月光。
这样纯粹的黑暗让人感到压抑。方木闷不吭声的走着，手里的狼眼照亮脚下的一小块地方，灯光处有微不足道的飞虫萦绕。
这条路下午的时候他们来过，但是最后并没有发现什么。或者说，他们无力于发现什么。这里只是很平常的乱葬岗，到处有杂Cao和破碎斑驳的墓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们失望的回了村里，每个人心中都隐隐有焦躁感。除了方木，因为这里始终给他不太好的感觉。
他形容不出来，就好像午夜时分的噩梦，惊恐尖叫鲜血，每一块肌r_ou_都在叫嚣着醒来却始终逃不了的梦魇，再难以解脱。
众人吃过晚饭打了招呼之后便各自回房了，秦明又去柴房仔细的把两具尸体翻了一遍才算完，面无表情的脱了手套，浑身散发出冷峻的气息简直能把把林涛冻伤。
一到黑夜就真的没有什么娱乐的了。这里环境简陋，只有韩宁业夫妇的房间里有一台彩电。想来他们都是靠着网络生存的，电视这东西也确实没什么兴趣，也就作了罢。各自滚回房间休息，却始终是各自保持着警惕，生怕又出现什么情况。
方木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夜深，一点睡意也没有，白天乱葬岗的情形始终反反复复的在他脑海里游走，以致于他根本不能静下心来。又是几个辗转之后他认命的穿上衣服揣着狼眼往乱葬岗走去。
夜里的林子异常安静。除了方木走路时裤脚刮到枯叶，皮靴踩断树枝的声响之外再无其他动静，空荡荡的回响在整片山林里，荡漾出丝丝恐惧的静谧。下午是秦明带的路，方木全程都在思考别的问题完全没有注意过路线的问题，只是埋头跟着走，现在饶是他方向感极好也还是在林子里兜了几个圈子才找到大致的方向。
白天里林子不论走到哪儿都是相同的景色，满眼的枯绿残雪和光秃秃的树干，起先林涛和李大宝还能聊聊天打打趣，到了后来却是一句话都不乐意说了，一望过去全是相同的景色，焦虑和挥散不去的压抑沉重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方木走了很久，久到他开始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的时候，远处树干的后方突然有火光闪烁。隐隐青绿的光芒漂浮在土地上，仿佛一个迷失的幽灵在坟前徘徊，不知道的人此刻一定会尖叫着逃走，是了，鬼火。
方木捏紧了手中的狼眼，心里却是舒了一口气，快步朝鬼火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乱葬岗的地方泥土越是沉重，方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白天里陡发出的y-in森看来到了夜晚并没有消停，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趋势。尖锐的干枯手臂破土而出，长长的指甲勾住他的裤脚……方木到了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了起来，他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这是一种让人太过想要逃离的压抑，让他无所适从。
乱葬岗里除了多出的森森磷火之外与白天里一般无二。
冬日里的磷火非常少，一两朵的漫步在乱葬岗里，方木沉吟片刻，终究还是下了决心一般在墓地间找了起来，他也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但是这不对——非常不对。这片墓地里不可能什么都没有，而这也是他决意再次前来的原因。有一朵磷火太轻，方木经过它时被连带着飘了起来，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面，方木没有注意脚边的异样，而是专心穿梭在各个墓碑之间。
碎裂的碑石，模糊不清的照片，涂抹在石碑姓名沟槽劣质红色颜料因为长年的雨水而变得斑驳，顺着粗糙的石面剥落下来，留下鲜血一般的痕迹，就像城市里的老楼，年久的空调风扇下方留下来磨灭不去的肮脏的泪痕。
“嚓——”
方木前进的脚步猛然顿住，他在第一时间回过头去，“谁？！”
声音突然停下了，但是没过几秒又开始响起。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那嚓嚓嚓的声音在死寂的乱葬岗的另一边幽幽的飘出来，在静谧到有些令人寒颤的空气里回响不绝。
在哪里？在哪里？！
方木没有多想，转身往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他的心脏在声音出现的那一刻猛然被攥紧，时刻绷紧的那根弦此刻被疯狂的拨动，以一种几近癫狂的速度震颤着，令人浑身发疼。
“嚓嚓嚓嚓嚓嚓……”
这声音不断的鼓动着方木的耳膜，异常熟悉的声响不难猜出那个人在干什么，是了，挖土。但让方木感到惊异的是，乱葬岗中有什么可以挖的？除了尸体便是骨灰。什么人会在三更半夜的到乱葬岗来挖东西？呼之欲出的答案促使方木跑的更快，原本还能追在他脚边细小的磷火在跟了几步之后停在原地不动了，眼睁睁的看着方木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嚓嚓嚓……咔！————”
尖锐的碰撞声让方木猛然停下，心中却是一凛，他……找到了？他找到了！
随之看到的，是一个身形较为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厚重棉衣半跪在一座碑前，背对着方木看不清脸。
男人似乎没有发觉到方木的到来，或者是发现到了，但是他有足够的信心相信他能从这个地方逃脱，再或者，他根本不惧怕被人看见真面目。
只见男人把手中的铁锹扔在了一边，改徒手伸进土坑里。土坑并不很大，粗略估计比骨灰坛稍大一点儿。泥土中露出红色的一角，看不真切。男人伸出手去掏，把松散的泥土都给弄了上来，堆在坑边上，动作中男人的手碰到那抹红色发出的声音让方木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个塑料袋。用塑料袋包裹着的，什么秘密。
男人心无旁骛的挖了五六分钟，埋着的物件也逐渐显了个大概，那是一颗人的头颅。方木心中暗暗肯定这大概就是柴房那具被分肢的尸体的脑袋了，只是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在头颅出来三分之二样子的时候男人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他俯下身子将那颗脑袋拿了出来，然后异常温柔的拍了拍塑料袋上的泥土，那样子就像在看一件艺术品，男人把那颗脑袋捧在手里左右端详了好一会儿，反复检查过没有破损之后满意的笑了笑。
“哎，真可怜……”
“什么？”方木闻言忍不住出声。
男人似乎没想到方木会回答他，又是轻声笑了一下。他的声音很低，却不显得粗糙，像一把大提琴轻轻的被拉动，低沉的乐曲就回荡在空气里。“都是要死的人了，还问那么多？”
“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男人思考着，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抱着头颅缓缓站了起来，“你说，是什么意思呢？”
“你是谁？”方木捏紧了身侧的拳头，“为什么大晚上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你手上的那个头颅是谁的？！你是不是凶手？！”
“哎呀——”男人一反刚才珍惜的常态，把那颗脑袋当篮球似的随手抛了抛，“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才好呢？”
男人沉吟了一会儿，笑道，“还是保密好了。”
“你说什——”
“砰——”
方木应声倒下，他的身后有一道黑影如同死神一般伫立。男人听见动静这才转过身来，看见倒在地上陷入昏迷的方木摇了摇头，“好奇心杀死猫，古人诚不欺我啊。”
“废话少说。”打晕方木的男人将手中的木棍丢到一边，“现在该怎么办吧？警察都查到这里来了。”
“不是早就查到你头上了吗？”男人笑道，“白天里装的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混弄谁呢，韩伟？”
不错，打晕方木的人正是韩伟，他低头啐了一口，“不装一下这会儿就搁牢里蹲着了。”他在方木跟前蹲下来，随手捡起方木掉在一边的狼眼，就着光照了照方木的脸，“这个警察有点儿能耐，居然能找到我头上来，要不你提前跟我打了招呼，指不定就被他套进去了。”
“我也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男人似乎有些心有余悸的摇了摇头，“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收拾东西跑路。”韩伟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着了，如果方木清醒着，必然不会将眼前的韩伟和白天里看见的那个憨厚的人联系起来。“还有什么办法？被抓到就是吃一辈子牢饭，反正我没孩子没老婆，这日子到那儿都是过。”
男人见他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确是不赞成的皱了皱眉，“现在想走？这不摆明了跟警察说你就是凶手？”
“放……放屁！”韩伟闻言跳了起来，“这人死了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他妈少在这儿乱说！要不是你我能成现在这样吗？！我告诉你，如果我被条子捉住，你也不会落的什么好下场！”
“没关系？要不是你们狼狈为j-ian做这背着良心的勾当如今能到这个下场？”男人不屑的讥讽着，脸上却是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将韩伟的威胁放在眼里，“人死跟你没关系，但这分肢可是你亲手干的吧？你以为能逃脱的了干系？”
“即使不是你亲手杀的，在法律上也算的上是过失杀人了，判个三五年绰绰有余。再说了，事发当时没有目击证人，光凭你自己一张嘴，过失杀人之后再把人肢解了，这能算过失杀人？动动脑子，警察再怎么蠢都不会相信的，没有我，你就一辈子在牢里待着吧！”
“那……那怎么办？”韩伟一想到坐牢腿都软了，手里的香烟哆哆嗦嗦的滚到了地上，连自己的手指被烫了一下都没感觉到，“我不……不想坐牢！不想坐牢啊！”
“冷静点儿。”男人见韩伟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神色中尽是不加掩饰的嫌弃，他低头看了看方木，“今晚这事儿，他没看见我们的脸，自然不会知道是谁做的。听我的，假装什么事儿都没有，他们问到你有关的事情打死都不要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