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传来喷嚏声响,一声接一声。
“红毛?”傅立群道。
护士后头跟着个人,进了病房,校医院病房用屏风隔了两半,周昇打着喷嚏入内,看了躺着输液的余皓一眼,“哟”了声,说:“怎么了?”
“生病。”傅立群替余皓答道。
“营养不良吧,看你瘦的。”周昇流着鼻涕,到了屏风另一边去。护士笑着拿压板,校医院见过的千奇百怪的人一点不少,也不多说,端着周昇下巴,问:“哪里疼?”
“浑身上下都疼,喉咙也疼,头也疼。”
“装的吧。”护士说,“说‘啊’。”
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周昇哼哼唧唧的,拒绝打针,让护士给他开点药,又被数落一番,大意最近要降温了,你们怎么也不注意。
“老喜欢脱了上衣打球,到底为什么?啊?耍帅?”护士说。
“因为脱裤子打球不雅观。”周昇说。
众人:“……”
余皓突然被这句话逗笑了,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护士过来看了眼,说:“不给氧了,头晕不晕?”
护士摘下氧气罩,余皓舒服多了,周昇看了眼输液瓶,再瞥傅立群,意思是“走?”,傅立群答道:“我陪他把这瓶输完。”
“你们回去吧。”余皓十分过意不去,不知该如何报答傅立群,傅立群却只笑笑,说:“你们班主任给我发了消息,他刚下火车,待会儿来看你。”
余皓只得点头,大一新生最初归辅导员管,一整个年级七十多人,薛隆也管不过来,学院便给每个班委派了班主任,大多由研究生学长充任。余皓不喜欢欠人情,总希望和外界尽可能地割断所有关系,仿佛把自己封闭起来,便拥有了大多数时候的自由。像傅立群这次发现他的下落,再把他背到医院,欠的情,余皓一辈子也还不了。
那感激沉甸甸的,像个礼物,又像枷锁,压得他有点透不过气。
我是个有病的人。余皓十分讨厌现在的自己。
“那陪你等吧,待会儿吃干锅去。”周昇躺里头病床上,一时病房内沉默无话,傅立群低头玩手机,余皓则静静回想起梦里的“将军”。不知为何,当将军出现时,他半点也不排斥这人对自己的帮助,就像个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
“别忘了还有我”。
也许这将成为他好好活下去的理由,余皓出神地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个梦,也不会忘掉傅立群,他们仿佛有着某种奇妙的重合。
他端详傅立群,不知过了多久,交谈声打破了病房中的安静。
“是余皓同学吗?”
余皓从回忆里抬头,一个身穿休闲亚麻西装的男生拖着旅行箱径自进来。
男生戴了眼镜,五官俊朗清秀,嘴唇温润,头发浓密且有点卷,带着平易近人的书卷气。他的亚麻西服外套敞着扣,戴着条围巾,搓了几下手,把手搓热了,上前拍了拍余皓的手背。
“陈烨凯。”那男生自我介绍道,“你的班主任,你叫我师兄就行,我读研究生刚毕业。”
余皓点点头,他不大会应付这种一对一的自我介绍场面,陈烨凯却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朝傅立群说:“我带你们体育一班和余皓同学的心理一班。”
傅立群忙起身与陈烨凯握手,叫他陈老师。陈烨凯拿来椅子坐下,看看傅立群,再看余皓,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你俩颜值在各自班上排什么级别?”
余皓:“……”
傅立群笑道:“中等偏上吧。”
“那太好了。”陈烨凯如释重负道,“应该有不少比我帅的,不用总被围观调戏了。”
余皓哭笑不得,傅立群拍拍陈烨凯肩膀,说:“相信我,陈老师,你还是会被女生们调戏的,喏……”说着示意陈烨凯看,倚在门口,拿手机偷拍陈烨凯的护士妹妹马上转身走了。
陈烨凯强忍着尴尬不转头,一脸无奈,傅立群忍不住大笑,陈烨凯确实长得很帅,有明星相。他又笑着看余皓,说:“生活总是会优待长得好看的人,其实我一点也没想到。”
“我长得好看么?”余皓答道,“不觉得。”
陈烨凯端详余皓,说:“你就是太瘦了,得吃多点。”
余皓说:“吃不起,太穷了。”
“中午吃的什么?”
余皓答道:“火锅。”
陈烨凯说:“还想待会儿带你吃去呢。”
余皓吃了两百块钱,把剩下的最后一点生活费花光了。
“想聊天就聊聊吧。”陈烨凯说,“别老堵心里,这事儿我小时候也做过。”
余皓有点意外,陈烨凯看起来还挺开朗。
“我没有偷东西。”余皓突然说。
陈烨凯端详余皓,而后仿佛下定决心,说:“我相信你。”
余皓听到这话时彻底震惊了,自打这件事发生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相信你”,辅导员也好,警察也罢,给他的回答都是“不要着急,一定会查出真相的”,从来没人给过肯定的答复,全怕把话说早了自己背锅。
“为什么?”余皓反而问道。
“办你这案子的民警说的。”陈烨凯打开微信,开外放,按了一段语音。
“小孩在说谎,见过太多次了……关键这没证据,也不好给家长说什么……不能因为人家穷就冤枉他偷东西……”
语音播完,陈烨凯解释道:“办案的民警碰到过的人很多,从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只是那小孩儿太精了,怎么想办法问,都抓不到漏洞。”说着又朝傅立群道:“他去给小孩子当家教,那小孩把她爸的手表放在余皓包里,冤枉了他。”
“太过了吧。”傅立群从两人的对话里知道了个大概,说,“为什么这么做?”
陈烨凯摊手,说:“现在得想办法找到证据。”
余皓说:“不会有证据的,除非她自己承认。”
陈烨凯想了想,答道:“不一定。”
余皓说:“初中那次也是这样。”
陈烨凯十分意外,他还没看过余皓的档案,辅导员薛隆也并未告诉他个中缘由。
“可以说说么?”
余皓想了想,说:“其实那人,还是我挺好一哥们儿。”
初二下学期,班上转学来了个挺有钱的男生,外号花轮,老爸在山西做煤生意,钱多得快要拿来点烟。常常呼朋引伴带朋友出去玩,每次玩都是他付账,周六日出去一趟,中华都论条买,未成年就有车开,和市局关系好,也没被查。
花轮包养了不少所谓“有用”的人,正如语文课本上的“孟尝君三千食客”,大伙儿或帮他抄作业,或考试帮他作弊,或帮他当“马仔”带课本,打扫课桌,替值日等等……大家都实现了自我价值,分工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余皓从幼儿园开始就感受到了鲜明的阶级差距,到初中时既自卑又敏感,自然不愿加入那男生的团体,成为食客的一员。但他有个关系很好的哥们儿,工薪家庭,从花轮处学到了许多,终日与他混在一起,三不五时找花轮借钱,动辄两三百,多的话一次能有上千。
后来,那煤老板的煤矿摊上点事,自省之余将儿子耳提面命地训了一顿,克扣掉大半零花,从此花轮风光不再,包养的食客也就此作鸟兽散。然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余皓那哥们儿发现提款机关了,一时难免心里有落差。
于是他上完体育课,把花轮的钱包给拿走了,翻了翻,把里头几张现金拿去用,钱包想塞回他课桌里头。结果刚放回去,学生陆陆续续回了教室。花轮发现钱包被偷了,赶紧告诉老师。
班主任也是个人才,知道不好挨个搜身查包,于是让花轮先不要声张,通过观察寻找,尽量人赃并获。终于放学时,花轮亲自从他课桌里搜出了自己的钱包……
“为什么?”傅立群问。
余皓平静地答道:“他太紧张,随手往桌子里一塞,放错位置了,我正好坐他隔壁排,同一个位置。”
余皓当时很是据理力争了一番,不走运的是,他身上恰好就有三百,那是他n_ain_ai给的,一个月的生活费。吵到最后,他和花轮打了架,花轮早就看他不顺眼,毕竟风光时几次招揽,始终不来当他的食客。余皓则气愤于自己被冤枉,一个杯子就砸在了花轮头上。
事情闹大以后,花轮的妈来学校,带着花轮姑妈在医院给花轮开了个三级伤残证明,扬言这件事绝不姑息。最后余皓n_ain_ai也来了,当着许多人的面给花轮的妈下跪,这件事震撼了整个年级,也彻底震撼了余皓。
“整个年级,只有英语老师替我说句话。”余皓平静地说,“她说的那话我现在还记得。她说,‘花轮从前招朋引伴的时候,余皓都不跟他们一起玩,现在又怎么会去偷他的钱?’。”
后来余皓在档案里被记了笔,终究还是毕业了,初中毕业后,那哥们儿朝他坦白出真相。余皓本想过了就过了,那哥们儿却又找他借钱,结果被余皓无意中发现。他被几个社会上的大哥带着学吸毒,所以总缺钱。余皓借了他钱,再趁着他在朋友家吸毒时报了警,把他送进了戒毒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