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季成川。
季然用手背揉揉鼻子,推门出去,跟玄关的季成川眼对眼,撞了个正着。
季成川没想到季然会从洗衣间里出来,他下意识就露出了笑容,冲季然扬扬手里的纸袋,喊他:“然然,吃东西了么?爸爸给你带了你爱吃的甜品。”
季然站在原地,也不走近也不接话,瞄了眼季成川手中的纸袋,神色间竟然有些好笑,没有起伏道:“我不想住这。带我去见姥姥,然后送我回家。”
季成川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阿姨听见声音,从厨房出来迎接,面对这父子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季成川把纸袋和大衣递给她,示意她继续去忙。脱了鞋子进客厅,季然倔强地站在原地,抬着下巴直视季成川,季成川来到他身前,仔细看了看,季然长高了不少,已经到他胸口了,走的时候还是个小萝卜头。
季然反感他的凝视,他拧着眉毛后退一步,重复道:“我要回家。”
季成川抬手包住他顶在头上的毛巾,轻柔地擦他的头发,依然笑道:“怎么不吹头发?”
“啪!”季然挥开他的手,毛巾掉落在地板上,他蓬松柔软的乱发下,眼眸亮岑岑的,满满的都是抗拒与嫌恶。
“别碰我。”他说。
季成川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温度骤降至冰点。
缩在厨房里探头探脑的阿姨不知如何是好,她万万没想到季然会这样,没人这样挑衅过季成川,更别说是他朝思暮念的亲儿子,多伤心啊,她真怕季成川恼怒之下会将季然揍一顿。
那这父子关系可真是要完蛋了!
幸好,季成川的手机及时在大衣里响了起来,阿姨小跑着把手机取出来递给季成川,又不敢逗留,在季成川接过手机后又挪回了自己的小厨房。
季成川没有立刻滑动接听键,他任由手机在手里响着,季然下意识瞄了一眼,来电人是个分不清男女的名字。
“姥姥已经送去准备后事了。”季成川的话拉回他的注意,“葬礼的时候自然会带你过去。”
季然简直像条浑身戒备的小狗,梗着脖子立马就要接话,季成川却更快一步捏住了他的脸。
季然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他都准备好挨揍时该如何反抗了,冷不丁右边脸颊一痛,他睁大眼睛瞪着季成川,季成川低头俯视他,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眼神有股狠劲儿,对自己说:“回家?你确实早该回家了。”他明明放缓了声音,季然却感到无比压迫,一时间忘了挣扎,只愣呆呆地立在原地,听他继续说:“乖孩子,有爸爸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说完,他又捏了两下,松手的同时恢复了那副慈父面孔,拍拍季然的头顶往书房走,边走边接通那个执着的电话,柔和道:“嗯?怎么突然打电话?”
季然捂着脸愤愤扭头,整个右脸连同耳廓都因为感到丢人而泛红,目光像刀子一样s_h_è 向季成川。
第04章
季成川在书房接完电话,没有立马出去,他给自己点了根烟边抽边回忆。
上次跟季然面对面说话还是过年的时候,他给季然买了厚实的冬装,怕季然姥姥不收,就偷偷去学校门口等他。
当时他坐在车里,遥遥望着从学校里涌出的汹涌人流,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季然。十来岁的男孩子一月一变样,他记得大半年前的季然比现在还要矮半头,他身子骨不是很好,底子薄,一向不禁冻,穿了件半旧的羽绒服,有点大,不怎么合身,料子也不多好,季然的小脸冻得发白,鼻头通红,埋在同样半旧的围巾里,跟同学嬉笑着往外走。
他打给季然姥姥的钱年年都分文不动,老人家靠退休金过日子,如果只养自己,绰绰有余,多负担一个半大孩子,吃穿玩学哪点不要钱,生活有多拮据可想而知。季成川每天都想念季然,但一定要等实在憋不住了才会来偷看两眼,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不忍心看见自己的儿子如此窘迫,像个小叫花子,这几乎是往他心口上凿拳头。
季然被带走的最初,季成川偷偷去看他时他还会开心,第一次甚至一见到季成川就哇哇大哭,小小的季然抱住他的脖子不撒手,哭得一哽一哽的,喊着爸爸爸爸,责问他为什么不要自己了。
季成川心都碎了,恨不得把季然直接抱回家,不让他跟着岳母受罪。咬了几咬牙还是把季然从怀里放下来,抹掉他的眼泪亲吻他的额头,告诉他爸爸不会不要你,只是爸爸做错了事,姥姥要惩罚爸爸,等然然长大了,就能回来接走然然了。
后面再去见季然,小东西对他的态度明显渐渐疏远,季成川不知道岳母是怎么教育季然,他想伸手抱抱他的儿子,季然一扭身躲了开来,眨着眼睛直视季成川,稚嫩地问:“姥姥跟我说,你不是正常人,会伤害我。”
季成川的血在那一瞬间凉透了。
他弯下腰,认真看着季然,说:“然然,我是爸爸啊,爸爸怎么会伤害你呢?你忘记爸爸了么?”
季然跟他的距离仿佛有十万八千里,他说出的话一辈子也无法让季成川忘掉。
他说:“你早晚会伤害我。”
这不是小孩子能说出口的话。季成川终于明白岳母在畏惧、在愤恨什么。
季成川缓缓站直,抬头看到马路对面正要追过来,脸色如霜的岳母,绷紧嘴角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钻进车里。
从那以后,季成川开始控制自己去见季然,他安排专人负责观察季然的生活,他今天笑了,哭了,开心了,沮丧了,被表扬了,被批评了,跟同学打架了,捉弄女孩子了,他全都知道。
季然就在与他近在咫尺,却看不到的地方,迅速从一个被他无限宠溺,娇滴滴的幼儿,成长为拥有自己x_ing格的中学生。
x_ing格的变化着实让季成川始料未及。
他下车,看着那个与季然勾头搭脑的男孩,他和季然被一小群朝气蓬勃的学生们簇拥着,他们嬉笑打闹,季然多数时候笑眯眯地听,偶尔附和两句,男孩总会第一时间接他的话头,引得一群人跟着哈哈笑。季成川也是从学生阶段过来的,知道学生之间会有自己的小团体,被包围在最中心的人一定是最具有号召力,人群中都会发光的那个,明显他和季然就是。
季成川不知道该不该欣慰,人们说三岁看到老,小时候的季然被他宠坏了,娇气得很,妙蓉还在的时候曾开着玩笑说,然然太娇贵,没有遗传到你的手腕。当时他是怎么回答妙蓉的?他说,季成川的孩子不需要有手腕,天生的富贵命,被宠着就够了。
如果季然一直在他身边长大,可能真的就是个只会撒娇耍赖的嗔货,倒不如现在这样可爱。
刚想到这,季然打了个喷嚏,季成川立马y-in了脸。
再可爱又如何?真给冻坏了,还不如在我身边做个嗔货!
司机上前招呼季然,季然的笑容在看到季成川的同时全部消失。他扭头跟身边的男孩低声说了几句,就自己走过来,站在季成川跟前,一言不发。
离近了才看清,何止鼻头是红的,季然天生皮嫩,小时候磕了碰了立马就是一道红印子,脸皮尤甚,皮肤表层纤细的毛细血管全都被风刮了出来,丝丝缕缕的,皲裂一般。
季成川皱着眉头想摸摸他的脸,被季然一歪脑袋闪开。
“有事?”他不耐地问。
季成川收回手,示意司机把大包小包都取出来,像个想用玩具收买小朋友的可怜大人,谨慎地把握着说笑的分寸:“小脸冻成猴屁股了,爸爸给你买了几件冬装,回家试试合不合身。”
季然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并不打算伸手接,只说:“有意思么?拿回去也是扔。别自欺欺人了。”
季成川的心理素质也算被季然这些年千锤百炼,他全装听不见,季然不想要,他就从善如流地换话题:“饿不饿?爸爸带你去吃东西好么?”
季然原本还带点表情的脸上一点点变得麻木,他歪歪脖子,显得很天真,说出的话也显得很天真:“有这个时间,去哄哄你那些男孩子不行么?你真的觉得有意思么,爸爸?”
说完他就走了,毫不留情,根本懒得去看被他抛在身后的男人是什么表情。
即使是榆木脑袋的司机,听了这话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替季成川难堪,他小声喊季成川,试图进行笨拙的安慰:“老板……您还好么?”
季成川一直目送季然穿过马路,消失在人群中才回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司机:“你听到了么?”
司机小心翼翼:“我……我没……”
季成川眯起了眼睛:“小鬼刚才喊我爸爸了。”又回味了一下,他几乎是面带宠溺的摇了摇头,叹道:“这孩子……”俯身上车。
现在回想起来,别说当时的司机了,季成川自己都觉得,他这个爸爸当得可真心酸。
季成川在书房不出来,季然在客厅里也同时脑筋转得飞快。
他丝毫没有等待季成川的意思,坐在餐桌前捧着碗大吃大嚼,不吃不觉得,一咽下去第一口,胃袋就像开了闸,饥饿感扑面而来。
毕竟睡了二十个小时,他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眼珠子也不停歇,滴溜溜在客厅里四处梭巡,寻找蛛丝马迹。
“哎呦,慢点吃,喝汤,别噎着。”
阿姨在旁边给他夹菜盛汤,看这吃相心疼得不行。季然咽下嘴里的饭菜,边喝汤边问:“阿姨,他平时带人回来么?”
阿姨愣了愣:“带什么人?”
季然皱皱鼻子:“还能是什么人,男人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