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睡着了。
他很热,从枝干到皮肤都滚烫。他走在贫瘠的土地上,脚下是滚烫的沙,他低头看自己的脚。他干枯了,从膝盖到小腿,像一截烧焦的树枝,他在疾病里变得枯槁、不堪一击,他很害怕,害怕死去。他抬起头,面前是延伸至远方的一排树木,那些树都是年轻的母亲,她们的膝盖和脚化成树干与根须,扎进泥土,她们赤`裸上身,又美又悲哀,她们怀里抱着孩子,孩子身上是沙,脸色铁青,表情狰狞。
这代表什么?他模模糊糊地醒来了,黑暗在他的眼前,他不能贸然睁开眼睛。
我确实被绑架了,但不是被一个叫迈克尔的人,我并不是被我笔记本上的男孩绑架了,而是被一个肥胖的罪犯,他已经挖掉了我双眼,放在马桶边上,作为廉价的收藏,他绑住我的手脚,任凭我被老鼠啃咬手指和脸……迈克尔是我的幻想,只是我在痛苦的折磨里给自己制造的一丝快乐和希望。
他快要相信自己的这个假设了,害怕和恐惧紧紧将他拥抱,他感到有人朝他走来,在他身边停下。是要挖去他的一双耳朵吗?是要来杀他了吗?他害怕,动摇,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身体各处都被灌注了沙砾。
这个人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轻轻揉他的头发,欧文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他又把手搭在欧文的肩膀上,很柔和,没有攻击x_ing,也不挑`逗,只是那么柔和,欧文放松下来,在这个人的轻抚中睡着了。
他足足睡了一整夜,第二天醒来时,他感觉好多了,不再头痛,也不再难受。迈克尔给了他一杯热咖啡,他坐在沙发上喝,眼镜放在一边。迈克尔抱着书,坐在他的身边,欧文用笔记录昨天做了什么,记录他昨天给迈克尔讲的那个故事,记录昨天的梦。他们很安静,也很平静,一起坐在沙发上,欧文的左脚踝被锁在沙发那一头的柜子边缘,沙发旁放着屏风,他看不见客厅的全貌。
他们这样度过了一整个上午,窗外有知更鸟的叫声。
“欧文,”迈克尔说,“今天我们要讨论一些新的话题,你觉得你是我的什么人?”
“猎物。”欧文回答。
“你认为在什么情况下猎物和猎人可以达成平等关系?”
“很难。”欧文想了想,“猎人在森林里,自始至终捕猎。他的家是由猎物的皮毛组成的,他的食物是猎物的血r_ou_,他捕获一只猎物,然后下一只。每一只猎物对猎人来说,都很短暂,但对每一只猎物来说,猎人都是唯一一个杀死他们的人,没有平等可言。在我研究的案件里,即使受害者存活,他们也被深深伤害。如果每个猎人都可以从听故事、看电影中,满足狩猎的快感,不伤害任何人,那他们和猎物才会平等,他们将是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而不是讲故事的人和吃掉讲述者的怪物。”
“这是一个新颖的观点,你研究犯罪,但反对罪犯做的一切。”
“我是个普通人,”欧文用手握住自己的膝盖,反复摩擦,从他怀疑自己得了脑癌开始,他一天天地变瘦,他现在觉得自己的膝盖皮包骨头,“我喜欢刺激的故事、喜欢鬼屋、喜欢设计残酷的游戏机制,但我胆小,不愿意伤害别人,也不愿意被别人伤害。我太普通了,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反对罪犯的做的一切,可我忍不住要去研究和了解他们做了什么,好让我的生活不再那么普通。”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向迈克尔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可倾诉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轻松许多,“我不是你要找的罪犯,无法成为你的搭档,永远也不可能。最开始我想欺骗你,让你觉得我有利用价值,让你觉得我也是个罪犯,不会杀我。”
“你为什么现在承认了?”迈克尔问他。
“我没有以前那么怕死了。”
“被我杀掉也行了?”
“人总会死。”欧文说。
“这算是你和我的和解方式?”
欧文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拿起眼镜,戴上。
“我可以把它看做是我们达成一致的方式:猎物不害怕被猎人杀掉,猎物和猎人描述了他希望被杀的方式,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这个协议虽然不是由猎物决定的,但他也参与其中了,他配合猎人完成了它。”
这就是受害者的故事,欧文想,无论你希望与否,你都“参与”其中,被深深伤害,如果存活,就永远活在痛苦里。不仅活在记忆的痛苦中,还活在第二次的伤害当中——人们谴责受害者的懦弱和罪恶,持续伤害他们,以此为乐,向受害者施暴。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向罪犯追责,让这伤害人尽皆知,成为他人嘲笑和施暴的对象?还是活在自责中,看着罪犯逍遥法外,深陷痛苦?伤害他人的人反而理直气壮,趾高气扬,这便是这个世界的事实,这便是正义的事实、真实的真相。
或许迈克尔并不是那样的罪犯,但欧文所研究的案件里的受害者,都身不由己地“参与”其中,成为了被随意丢弃的物品,他们丧失了人格、尊严、自由,留下的只有极端的痛苦或者孤独又绝望的死亡。如果侥幸活了下来,将遭受他人没有止境的嘲笑、谴责、咒骂,活在永恒的痛苦中。
痛苦永不终结,人们永远彼此伤害。
迈克尔自己也是“杀人犯的儿子”这一指责的受害者,它们把他变成了怎样的人?
“我深陷其中。”欧文说,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又深深吐出,把肺里的空气吐得一干二净,他与其他受害者不同的是,他遇到的是一个非典型的罪犯,而且他就快死了,他只是把和迈克尔周旋的过程当作死之前的经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他平静地承认。
猎物死期将至,而猎人毫不知情,此刻他们是平等的。
“今天晚上,你将睡在我的床上,我会躺在你的身边。如果你试图逃跑、杀死我,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是你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迈克尔说。
欧文转过去,看着迈克尔。这是一个怎样的游戏?他要遵循怎样的规则?欧文不习惯和任何人一起睡觉,他太容易醒来,太容易分心,太容易担心自己是不是会影响到他人,太容易被人影响。以往他在梦中多次醒来,他的前女友们还在睡梦中,他的孤独感因此更深,他觉得她们丑恶、不了解他,又觉得她们可怜、可爱,他看着她们睡着的样子,意识到自己和世界是彻底割裂开的。
为什么不继续把我锁在地下室的浴缸里?那儿让我觉得安全。他痛苦地想。
可是他必须遵守迈克尔的规则,和他一起躺在他的床上。他会忍不住逃跑吗?会忍不住想要杀死迈克尔吗?
夜晚,猎人熟睡,一只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的猎物,会进行一个冒险的尝试吗?
这取决于我想怎么活着,是在游戏中结束我最后的时光,还是逃走,在医院的床上等死,付出一大笔治疗费用,被人用锯子锯开头颅进行治疗。
如果医生本身便是罪犯,那就是场无休止的噩梦,欧文想,就像迈克尔的养父戈登医生。
而迈克尔很可能也是位真正的医生。
我希望被医生治好,还是被医生杀掉?欧文凝视迈克尔的眼睛,陷入了那些梦的哀伤中,他为所有自己研究过的案件中的受害者感到遗憾、哀伤、绝望、痛苦,他仿佛觉得有老鼠在啃自己的脚。
“你每次去第五林道都是去喂猫吗?”
“是的,每一次。”
“你为什么不养只猫?”
“我们不能拥有彼此,只能这样偶尔相见。”欧文这么回答。
我和世界是割裂的,他想,一个和世界彻底割裂的人,才会养蚂蚁,而不是养只猫,它们都不属于我。
迈克尔做了两杯冰滴咖啡,他喜欢下午窝在家里喝咖啡的感觉。他喝着咖啡,身边坐着欧文,欧文的脚踝被锁在旁边的柜子上。
迈克尔打开邮箱,那里首先是几封猎头的邮件,再接着是他的理财经理人给他发送的邮件,他劝他在圣诞节之前进行一笔新的投资,又附上这段时间的基金等资产的状况。剩下的邮件便都是打折信息和系统消息了。迈克尔回复完邮件,思考自己是不是还是想回去做个厨子。
“不需要你考虑任何成本,为提供私人飞机服务的公司制作餐食,你只要选自己喜欢的食材就行了,那些富豪们都会买单,不用控制任何预算,这是份很有创造x_ing的工作。”他不得不说这段话真的充满了诱惑,可以玩这样那样的新花样,和全世界最贵的牛r_ou_、咖啡、鱼子酱打交道,还不用考虑控制成本。
“我能要一支烟吗?”欧文问。
迈克尔给了他一只烟,然后递给他一只玻璃杯做烟缸。欧文端着杯子抽烟,把烟灰掸在玻璃杯里。迈克尔不抽烟,他觉得欧文抽烟的姿势很好看——捏着烟的手指轻而随意,手肘搭在沙发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他的慵懒像一杯冰滴咖啡,让人忍不住喜欢。
迈克尔最近始终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欧文像一个河蚌,紧紧地闭合着,他用各种方式试图把他撬开,露出里面柔软的嫩r_ou_,可欧文依旧紧紧地合着贝壳。他确实在某些瞬间窥见了河蚌里的模样,却不能让河蚌自己打开自己。
他锁着欧文,所以他还在留在他身边,如果他放开他呢?欧文必然会迅速逃走,逃回自己的地盘,再也不出现。现在,他们的这种不健康关系能够维持到什么时候?迈克尔深感迷茫,从他绑架他以来不过一个月,他了解了欧文的身体,听欧文讲故事,亲吻欧文,和他做`爱,他告诉欧文他和他的养父戈登医生的故事……他陷入了对欧文的依恋,其实从他听欧文的广播、读欧文的博客开始,他已经开始依恋他。而欧文则依旧站在原地。
这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屋子前面,迈克尔用木奉球棍将他击昏。可他能把他带去哪里呢?他不能永远锁住他的脚踝,把他关在地下室。他以这种不道德的、触犯法律的方式认识了欧文,也付出了代价。如果他采取正常的方式结识欧文,在他喂猫时和他搭讪,给他的社交网络发讯息,他们的关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脆弱、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