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棍理解了片刻,而后眼神黯淡下来。纵然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但他认为阿福说得有道理。
是的,他甚至不敢肯定会否在某一次任务中丧命,而即便没有丧命,他也无法保证六年之后,他能还给对方一个完整的自己。
他是在提一个过分的要求,他万不能像要求线人或毒贩一样要求伴侣。
阿福似乎是拒绝他了,只是这并不影响他还是把阿福抱住。他真的不应该违规的,正如莱文说的那样,一切都得等到离开红鹫队再说。
可他已经动了感情了,动了的感情又怎么收得回来。
所以他还是为自己找了一点点希望,他说,那我一有空就回去看你一次,我几个月就能有一个小假期,几个月总能见上一面,你愿意让我去看你吗?
阿福说好,我也不用说我地址了,反正你们红鹫无所不能,你总能找到我。
敕棍又说,那既然我们不在一起,如果你喜欢上别人,你就要告诉我,你愿意吗?
阿福也说好,这个我不会隐瞒的,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敕棍收紧了双臂,这感觉真不舒服。就像明明看到了毒贩的影却追不上,明明听到了线报却发现是误报,明明知道今晚就在这一处交易,可到了却早已人去楼空一般。
不,这感觉和上述的几种情况不像。
因为他没有愤怒,没有仇恨,这若有似无的失落与沮丧并不尖锐,反而就像是一张松软的棉花床,让人躺下去,再深深地陷进去。
第72章
从黑鸦军营出来的那一天,他们费了很大的功夫。
军营真是一个进去不容易,出来更不容易的地方。
敕棍和阿福把外衣脱了,皮带脱了,鞋子脱了,几个黑鸦对着他们搜了两三遍,又过金属探测器,检查清楚了r_ou_体便开始填写表格。
阿福不能看到表格,全部都是敕棍在写,阿福便杵在一旁看敕棍填了好几张单子,最后又被相互隔离开,在小房间里问了一遍话,最终他俩才登上另一辆汽车,驶出军营的大门。
小法医和莱文没有来,车上只有敕棍和阿福。
从市郊驶入不需多久,便能进入陶道的内部。和百会一样,这是一个土地面积很广,但居住人口却集中在一小块地方的城市。
它的贫民窟没有太多的黑帮,毒品也由于主外销而非内销,并没有侵蚀陶道太深。所以陶道被分为两块,一块是贫民居住的小方框,一块则是环境优美却生人勿进的富人区。
由于鸦国迁都至此,陶道似乎也被进一步清扫了一轮。街上的卫生比阿福离开时干净了不少,当然人烟也稀少了很多。
阿福也终于呼吸到这熟悉又陌生的空气,他把车窗打开,让风更充分地闯进车内。
敕棍是沿着陶道的主干道走的,所以不会经过阿福原先居住的小街口。
但当他们越过市政厅再越过法院,从法院门前的标志x_ing大树后绕下,进入学园区时,阿福还是有幸见到了之前能眺望到的大钟。
阿福抬头向上看去,钟楼高高直冲云霄,阳光灿烂得让阿福睁不开眼睛,自然也看不清钟上的时间。
阿福说,我弟弟原来在这里上学。
敕棍有些惊讶,他说我也在这里念过,这是陶道最好的学校,你们怎么——
他的后半句话是“你们怎么支付得起”,然而他马上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友好的回应,悬崖勒马。
阿福听出了敕棍的疑惑,他内心倒不是特别在意。
本来鸦国贫富差距就大,他早已对这样的惊诧习以为常,甚至还有些自豪——“因为他学习很好,我不知道你念书的时候有没有政府扶持,我弟弟念书的时候是扶持贫民第二年,他考进去的。”
敕棍对这项政策没有印象。毕竟以他当年的家庭环境,并不需要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他至今也不知道叔叔婶婶到底是真的能维持当时的生活水平,还是靠父亲做毒品生意赚来的钱才能享受到温饱。
敕棍对这个学校确实有印象,不过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回忆。因为它留给他的是一个一个漫长又无助的夜晚,他蜷缩在学校旁的教堂里,因为目睹的鲜血和死亡而瑟瑟发抖。
这样的冲击大得盖过了求学生涯的所有美好。
其实在那么多年的红鹫生涯里他也很好奇,那些毒枭到底知不知道红鹫队里有一个他们合作伙伴的儿子。他们会不会好奇这个斩Cao却没除根的小家伙跑到哪里去了,会不会一直都在搜寻,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曾经觉得有一个毒枭父亲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可是到了今天,他所痛恨的只是毒枭这一个刻板的标签,痛恨的只是杀害他叔叔婶婶的那些人,而痛恨他父亲——不,他对他父亲没有印象,他又如何能对其燃起明确且尖利的恨意。
偶尔他也会迷茫,如果进入红鹫战斗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正义,而是因为内心那种无处宣泄的仇恨,那他到底做的是对还是错。
有时候人并不一定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想清楚更多事情,恰恰相反,他们会开始思考一些年轻时从未想过的问题。
之所以他们不会因此动摇和改变,也不是因为他们得到了答案,而是懒得再去追寻。
时间是会让人变得麻木和冷漠的,这是多么可喜的事,又是多么可惜的事。
第74章
告别寂静无声。
敕棍从一个边缘将阿福送到另一个边缘,从天亮开车到天黑,可阿福觉着就是一瞬间的事。刹那太阳就变成了月亮,被阳光照得反光的万物也幻化成点起的灯光。
在靠近四满的一段无人路上,敕棍腾出一只手伸向阿福。
阿福握住了它,握到他们开出这一片小林子。
阿福的胸口闷得难受,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扭头看一下敕棍,又怕敕棍的表情让阿福的情绪无处可藏。
当他们到达最后一个关卡时,敕棍松开了手。他们在警戒线外停下,敕棍又交涉一轮后,将阿福带过了警戒线。
敕棍终于对他说——“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阿福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敕棍身后模糊的黑鸦。黄色的警示条和栅栏横在小路的中央,却又像横在两人之间。
阿福咬了咬牙关,给了敕棍一个拥抱。他很想说谢谢你,谢谢你带我到四满,谢谢你救过我的命,谢谢你对我说喜欢我。
可他不敢说啊,他怕一发声,眼泪就要出来。
敕棍也抬手捋了捋他的后背,而后又笑了一下。
阿福想起在很久之前他也是这样看到敕棍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来到敕棍的公寓,他的面前还摆着红鹫饭堂的j-i腿和饼,而敕棍在问他要不要大麻。
灯火列成两队,通向四满的深处。阿福便换了另一辆要往城里去的军用皮卡,车子发动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敕棍则在晃动中扭头离去。
他确实跨过了境界条,然后钻进了车里。
阿福注视着他的车倒退再掉头,而后如与皮卡竞赛一半,努力赶在对方之前把彼此甩掉。
阿福和一群黑鸦挤在一起,似乎有人问他几句话,他也回答了几句,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把脸埋在双手里,用力地搓了搓。直到有人递给他一根烟,他才把林子的味道挤出肺腔。
有人说鸦国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因为这土地能吃人,也能长出金币。来到鸦国找金子的人都回不去,因为它要不被榨干了你的鲜血鲜血,要不你就被膨胀的欲`望和贪婪吞噬殆尽。
也有人说鸦国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因为这里除了罂粟种不出别的作物,它和富饶的古田就隔着一片荒地,一面是斑斓繁华的灯火,一面却万籁俱寂。
好像连声音都被土地吃掉了,这可怕的地方什么都能吃进肚里。
可为什么阿福还是能听到别的声音,那声音是金豺扯着脖子嚎叫,是红鹫扑闪翅膀尖啸,是黑鸦成群,发出鼓噪的声音——这都是生命,那土地怎么没把它们也吃尽。
皮卡开了两个钟头,阿福步行了半个小时。当他真正站在那家商铺前时,还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阿福想过无数个重新见到家人的场面,也想过无数种版本交代他和敕棍的相识相遇,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真正从皮卡上跳下来,站在这个于心中徘徊过无数次、电话打过无数回的小店门外之际,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出来。
他望着拴着门锁的玻璃门,看到里面的弟弟和父母坐在饭桌前。他们紧张地吃着饭,脸上挂着和阿福在百会时一样的忧伤和惆怅。
阿福觉得这才是梦。
而他很担心,只要他靠近一步,他就会从中醒来。
第75章
阿福喜欢重逢的感觉,那会让他觉得之前吃的苦都不要紧。只要能换来这样的结果,那再让他走一遍也无所谓。
母亲抱着他哗啦一下就哭了,父亲也不停地抹着眼角,弟弟更是整个人撞进他怀里,差点把他撞倒在地。在他担心着家人不能安全的同时,家人也以为已经失去了他。
这样的消息隔绝是最让人提心吊胆的,一颗心不上不下,就算知道结果未必如人意,却又自欺欺人地抱着一线希望。
如今好了,如今所有的祈祷都变成了现实。母亲抹掉泪水就在窗边跪下,不停地感激着诸神对他们一家的恩赐。父亲则赶紧从里间多卷两个饼,走几步又转回去拿几只包子。
弟弟则是死活不愿意松手,他和阿福两个人住在陶道那么久,失去哥哥是他无法想象的,他根本说不清这段日子的等待到底怎么熬过来。
他把眼泪和鼻涕擦在阿福的衣领,擦在胸口,擦在袖管,擦得阿福本来就脏兮兮的衣服更臭了,擦得阿福也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