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谈学问是顶好的,师承于时下天象学家唐都,观测日月星辰,习道论干黄子,擅黄老之术,年轻时为收集典籍观测天象走遍大汉山川,可算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缺乏资历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景帝为了让太子老师拿得出手,终于圆了司马谈升官顺便发财的梦想。基于司马谈所学,用心良苦的景帝特地发明了个官给他做——太史公(注1),不仅职掌记录,卜算凶吉,还搜集并保存典籍文献。
如果说掌管天禄阁和石渠阁的田蚡是皇家图书馆管理员,那么司马谈就是皇家图书馆馆长。
连跳几级荣登为太子党,官运亨通,只要不变天,可谓买了一份人身财产安全与养老保险。恰逢儿子满月,取名为迁,司马家可谓双喜临门。摆酒当晚,景帝下旨赏赐,朝中大员悉数到场,顿时司马家门庭若市,显赫一时。
司马谈应征上岗,他很快就发现太子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任x_ing愚钝,反而十分聪慧伶俐,往往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品x_ing方面,太子的表现也令司马谈满意,没有丝毫骄纵之气,尊师重道,待人有礼,即便是对下人也格外宽厚,遵守尊卑规矩之余,没有过多的架子。只是太子有个天下所有稚子都有的毛病——贪玩。这从昨天学会的内容今天却背不上来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太子不是不懂,也不是漫不经心,而是没有用功。
为了让刘彻的心思集中在学习上,司马谈可谓煞费苦心,他当然不敢像李敢抽侄子那样用藤条招呼当今太子未来皇帝,他的办法是——跪!
“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则无不治……不治……”
这不,太子殿下背书又卡壳了,原本席地而坐的司马谈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一撩下摆,双膝一曲,眼见着就要膝盖落地。
热爱人民教师的大好青年刘彻哭丧着脸,仿佛他才是真正要跪的那个,他眼疾手快,立即扶住自己的老师。
“罚抄多少遍,您发句话。”
“太子殿下,微臣无能。”上回也是这句话,上上回也是,上上上回……
司马谈暗怒:抄书抄上瘾了还!
“哪里哪里,明明是学生愚钝。”
“太子殿下……”司马谈还想劝说,《道德经》头三篇就学了半年,他如何向天下百姓五湖四海交代?
“先生,您再不起来,我给您跪下,成不?”
未来天子只跪一人,那便是当今天子,而景帝心疼孩子,除了祭祀等重大场合,压根就不舍得委屈了儿子。
司马谈只能哀戚戚地站直身体。
“两百五十遍。”比上回多了五十遍。
“……善。”
刘彻在心中默数三下。
一、二……三!
“三”字刚落,只见田蚡一如往日进门,亲热地拉住司马谈:“下官研读《地方志》,有诸多不解之处,还望太傅指点。”
说他溜须拍马也好,说他勤勉好学也罢,反正田蚡经常来太子宫报道,一见顶头上司便笑脸相迎,使司马谈有种自己被景帝请来不是为了教儿子,而是教他小舅子的错觉。
没有特别的旨意,皇家图书馆天禄阁和石渠阁的藏书是禁止外带的,司马谈又是实打实的文人个x_ing——永远无法对学问说不,心忖太子抄书也抄不出什么问题来,便半推半就地从了田蚡,投身知识的海洋去也。
待二人离去,候在殿门口的半夏快步进来给刘彻更衣:“多亏了田郎官帮衬,才能拖住司马大人。”帮刘彻换好平民装束,半夏叮嘱道:“殿下这回出宫可要准时回来。”
“放心吧,明日早上不学s_h_è 骑功夫,得了半天假,罚抄书的内容早就在昨天夜里写好了,只剩下多出来的五十遍……唉,总有一天我要发明印刷术。”刘彻嘀咕。
“若是太傅回来,便说我回含丙殿歇息了,如果是娘亲来探望就说我还在抄书,不抄完不得休息。”
太子宫有三殿:含丙殿为太子起居之所,甲观为太子习武之地,画堂为太子修文之处。也多亏了住处够宽敞,若是找不找人可以说去了别处,一时半会找不到说不定就忽悠过去了。
“该称皇后娘娘为‘母后’了,若是被旁人听去,定要笑话殿下。”半夏提醒。
刘彻笑笑,这“旁人”指谁大家心知肚明。宫内宫外的流言他也听过不少,无非是想坏了自己名声,太子不贤,能者居之,为将来夺位做好铺垫。
自从自己得了太子之位,那些亲戚看自己的眼神都透着诡异,尤其是窦太后那对极品母子,心心念念全是把自己的脑袋踩下去。刘彻知道自己有疑人偷斧的嫌疑,可皇宫终究是个能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做出最完美诠释的地界,还是有点防人之心比较妥当。
到了这里也已三年,刘彻认可的皇家亲戚也只有美人娘和明君爹而已,特别是前者,其余皇子都要尊称她为“母后”,如果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也和这么叫,那和同父异母的兄弟有什么区别?
那些皇子侯爷对刘彻来说,还不如灌夫、李陵来得亲。
“殿下读书要是有出宫玩耍的一半心思,区区一篇《道德经》早就背下了。”
半夏平时绝对没有那么多话,刘彻心中一动,问道:“是不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殿下英明,”半夏回道,“其实也不然,只不过皇后娘娘听说殿下总是挨罚,差知秋过来旁敲侧击了几句。娘娘知道殿下还小,管教突然严厉起来多少有些不适应,静不下心来读书也属正常。心中虽然挂念,可又体贴着殿下,不知道如何劝导才不至于揠苗助长。严厉吧怕伤了殿下的心,不留神母子生隙;宽松呢又担心殿下折了前程,为人诟病。”
他的美人娘啊就是有颗七窍玲珑心,即便登上皇后宝座也依然谨小慎微,仅仅这点,就比骄纵跋扈的栗姬强上百倍。
刘彻失笑:“既然娘亲不想让我知道,你怎么还敢说与我听?”
“后面都是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况且,殿下那么通透的人,心中有数,哪里需要我这婢子多嘴?”
在半夏面前,刘彻也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瞅着偷渡自己出宫的李陵还没到,便说:“《道德经》之于我,不过是一本类似于游记、人物志之类的闲书。这倒不是说它欺世盗名满纸空话,它的确意义非凡,可它的意义更多的是在于修身养x_ing上,绝非首选的治国之道。”
即便推翻了封建王朝,国人依旧深受两千年的儒家思想影响,可以说,没有孔大圣人,天朝会是另一番光景。那种文化的熏陶早就沉淀在了炎黄子孙的血脉里,刘彻也不例外。
在老子眼中,统治者是专为坏自然秩序扰乱天下祸害百姓而存在的,于是,他要求统治机关无所作为,放任百姓该吃吃,该睡睡,该生娃生娃,自由发展,达到“无为而治”的境界。
从哲学的意义来说,这项目标是伟大的是圣洁的是崇高的,可再光芒万丈的理想转化为政策落实到下面,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扭曲。老子要“愚民”(注2),本意是好的,因为大智若愚,老百姓有了小智慧小心机就会起贪欲谋私利起祸乱,所以,要天下安定,就要保持老百姓们知足常乐无欲无求的心态,不让他们知道富贵,就不会求富贵,你我他携手并进,走上一条安全环保无公害的反城市化道路。
景帝休养生息,采用老子的治国之道无可厚非。然而,刘彻十分清楚,既然卫青霍去病名垂青史,就说明将领这类人才在自己统治时期还是很吃香的,而根据经济学需求供给的关系,匈奴侵犯边境这种事的概率一定不低。到时候兵临城下,他能怀着天下大同的哲人情怀,打出“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所以大家一定要好好相处哦”的横幅标语和匈奴谈判吗?
皇帝这条路,很辛苦很寂寞,但是想一想,也不是前途无亮毫无希望。
刘彻早有计较,他绝对不做第二个能者多劳大权一把抓cao心这cao心那最后被活活累死的诸葛孔明,到时候把儒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口号一传播,再用开科取士的渔网一兜,不捞上几条士为知己者死的胖头鱼来就对不起咱这张脸!
这世界什么最贵?人才!
注1:太史公是武帝时期新设的官职,位在丞相上,宣帝时期降为太史令。序事如古春秋,掌管天时星历,“近乎卜祝之间”,也就是说,太史公不仅仅是记录历史,还掌管天文、卜算。历史上,司马谈在汉武帝时期才当上太史公,其子司马迁比刘彘小十一岁。《大汉天子》中司马迁没有明确的年龄,在文中暂定为小刘彻六岁,特此申明。
注2:文中主角对《道德经》有误读,这是设定,绝非对《道德经》千古著作有诋毁之意。
第十五章 以武会友
出了宫门,立刻有一辆牛车将便装的刘彻李陵送入长安城最繁华的直市。
此时马匹稀缺,往往用于战场、驿站,代步工具多为羊车或牛车。速度虽慢,却十分平稳,刘彻抄了半夜的书,便在车内打了个盹。
“九哥,小李——”被灌夫的大嗓门吵醒。
既然是偷溜出宫,化名是理所当然的,灌夫虚长几岁,如果让他喊“小刘”他一定是喊得出来的,那不就和李陵一样憋了?刘彻鬼点子多,在自己的名字里取了“哥”字,振振有词:我将来是九五至尊,你叫声哥还委屈了?
他鲜少拿身份压人,灌夫听了也只是不爽了一会儿,没多久就又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了。
跳下牛车,把灌夫旁边的灌掌柜惊出一身冷汗。
灌掌柜是知道刘彻身份的,就怕这当朝太子折损在自己的酒楼里误了全家x_ing命,看刘彻动作稍大些,心尖上就会跳一下。
灌掌柜本是灌家的奴仆,自幼卖身,在一次帮派争斗中为灌家老爷子挡了一刀,灌家感念他忠心,便把他从战斗前线换下来,放到了经营家业的位置上。灌家生意黑白两道都有,赌坊这类没敢让灌夫碰,一来担心灌夫的年纪正是x_ing格形成的时候,容易被不正之风带坏;二来他既然有了和当朝太子勾搭的机缘,自然要顾虑着些名声。于是,灌夫就被老爷子下放到了酒楼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