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说过不喜欢《孝经》,他说不必对他讲什么孝顺,他活得不长,和他在一起自己愉快就行了,因为叔叔能感到小石头的心情,叔叔说见到小石头高兴,他也就高兴了……这是教导自己不孝吗?!叔叔是存的什么心?
汪氏用手指点着字:“你的字也就是个端正,没有任何格局!你要从临碑开始,明天开始,先学秦碑小篆,能明白些字的由来……”
他上学才一年,叔叔就说:“小石头的字比叔叔好得太多了!这让叔叔多不好意思……”他那时是如何?他得意地笑着,歪了头,踢着腿写字……叔叔骗了自己!自己的字根本不好!他为何骗我?!……
小石头忍下又要涌出的眼泪,低声说:“是。”
母子两个人用了午餐,菜肴比早饭还丰盛,可小石头依然没有胃口,只吃了一碗饭,几口青菜就放下了筷子。
汪氏很恼怒,觉得这个儿子一点都不感激自己的对他的照顾!她说道:“你没见你的母亲还没有放箸吗?你是怎么长大的?这么简单的规矩都不知道?!”
小石头忙又拿起了筷子——他与叔叔吃饭时,如果叔叔吃得少,先放下筷子,自己会念叨,让叔叔多吃些。如果叔叔吃得慢,自己也会慢慢吃,怕自己吃得快,一放了筷子,叔叔也不想吃了……自己的确是知道规矩的!只是没有了叔叔,自己就不在意了……这不对!
小石头低声说:“我忘了。”
汪氏不满道:“这也能忘了?吃饭不得天天吃?这早该成了习惯!你这孩子怎么不学好?!”看到儿子脸色沮丧,汪氏叹气:“我也不想这么总说你,但是你这样实在不行!你日后到皇宫、到别人家吃饭,也这么没规矩吗?人家会笑话你——粗鄙无礼;也会笑话我——有母不教;还会笑话卫家——后继无人!”汪氏越说越激动,放下筷子,说道:“你午睡后去书房,我给你好好讲讲餐桌上的礼仪!”
小石头其实不想听!但这是他的母亲,他不能说“不”,他放下了筷子,行了一礼,赶快离开了。
汪氏生气: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再走啊!她皱着眉头看着卫启的背影,忍耐了半天才没有出口把儿子再叫回来继续训斥:就先让他睡会儿,那样他精神足些,自己再教他,他也许能学得快些。
小石头回到卧室,明明精神不济,躺下却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叔叔……仇人……骗子……叔叔……
他迷迷糊糊,有婆子来说:“伯爷,夫人请你过去。”
小石头真不想去!什么规矩礼仪之类的都不是让他心烦意乱的事,而困扰他的,却一点都无法和母亲透露!母亲对许家深恶痛绝,他可以想象,他只要提一下叔叔,母亲会多么暴跳如雷。就是他心中同意了岳夫子说的叔叔本来是去杀他,他自己也总在心里说叔叔骗了自己,可他还是不想听到母亲辱骂叔叔……
他慢腾腾地起来,拖拉着脚步去了书房。但现实比他想的好——不仅母亲在书房,岳夫子也在座。
岳夫子一身官服,看着是刚下了朝。他见到卫启,马上说道:“孔侍中已经请下了圣意,你随军前往西北固原城,捉拿许家四房嫡子许远,以明你为卫家报仇之心,明日就出发。”
小石头的第一个反应是狂喜——他就要回西北了!他日思夜想地盼着回去!他要见到叔叔了!可接着,就是深深的恐惧——我是去抓他的……
他刚想说他不去,汪氏激愤地说:“好!你去抓了他回来,也算是为了卫家亲手除了一个仇人!讨还了一点血债!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和叔伯兄弟们!”
听到汪氏语气里的狠硬,小石头本能地想赶快离开她,这才多长时间,他就已经受不了母亲的忿怨,他不敢想这么待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
岳夫子原来以为卫启会表示下异议,但见卫启默认了,觉得这孩子还是知大义的,能不被许家那个逃犯所迷惑,知道该站在卫家的立场上。看来自己对他的教育没有白费!
知道儿子要去抓人,汪氏就不挑拣他的行止了。她已接过伯爵府的日常,马上去张罗了儿子旅行所需的物品和人员随从。
次日,岳夫子亲自陪着卫启带着仆从以及洪豹和镖师们去加入禁军的队伍。百多禁军由一名八品武官罗校尉领队,罗校尉个子不高,长得平庸,但是岳夫子想起秦惟那奄奄一息的样子,觉得这些个人绰绰有余了。为了确保不抓错人,禁军还押解了许家想戴罪立功的一个下人。
他们日夜兼程,前往固原城。
洪豹那天刚派了一个人回家去告诉父亲秦惟是许远的事,可次日就知道卫伯爷要带着禁军去抓人了!洪豹赶紧又让一个镖师当天就离京,务必赶在禁军之前将这消息送到家中。他建议父亲最好将秦惟事先绑起来,禁军一到就献上人犯,也表示下积极的态度!第二个镖师也知道这事情很严重——京里军士要去老大家里!老大得有个准备!他快马加鞭,因为走镖是同一路径,他竟然赶上了前一日的镖师,两个人结伴疾驰,马头追马尾地冲入了城中。
西北的夏天是秦惟最喜欢的季节:这里的高温对他来说只是温暖,就是在夜里,也干燥舒适,他能睡一会儿。日间,蝉声高鸣,院子里的树叶沙沙响,让人觉得岁月静好,心境安详。秦惟觉得如果自己能在这样的心境下哪天一觉睡过去,不用醒来,也算是给一生划上了完美的句号。
可惜,还没等到秦惟划句号的那天,从京城飞奔回来送信的镖师到了。
秦惟当然不知道镖师何时回来的,他只是注意到来探望他的洪老大脸色不好。
秦惟躺在床上问:“大伯,出了什么事?”
洪老大闭着眼睛呼吸了一下。
他方才正好要去街对面的大虎家,才出大门,就见两个镖师滚落下马,到了他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小声说了。洪老大的怒火腾地就烧着了,可是见两个镖师满身尘土,已经十分狼狈,他忍着没大骂,只让两个镖师回去休息,此事先不要外传。两个镖师见老大泰山压顶一点都不惊慌的样子,马上觉得自己那么害怕很不必要,一改方才的紧张,说笑着走了。
洪老大转身就来找秦惟。可到了屋中坐下,见到秦惟灰暗的脸色,才想到秦惟身体这么不好,气死了怎么办?但如果不告诉秦惟,日后那些人来了怎么办?得赶快把秦惟送出去……
洪老大使劲挤出一丝笑容,问道:“阿惟啊,你不想出去玩玩?让大虎用车载着你,到外面看看山景?你来这么多年了,也没到固原周围走走,其实,有些地方很不错的……”
秦惟嘴角翘起——这是洪老大过去就干过的事!前世他就让洪老三和大虎带着自己出了石城!洪老大明明怒不可遏,可还用力微笑,他不知道他的表情有多么勉强!秦惟叹气道:“大伯!我是不是有麻烦事了?您别担心,我的日子没多少了,东躲西藏干什么?我就在这里等着,但是我不想死在屋里,我等不到秋天了,有事就把我抬出去,死在街上,我想天气也不会太冷。”
洪老大虽然早就知道秦惟很快会死,也与曹郎中多次说过秦惟的病,可听秦惟这么说,眼圈一下就红了。他摇头叹道:“阿惟!你是个好孩子,可有人心不好啊……”
秦惟听这话的意思,该是与小石头有关,心也一沉,想了想说:“大伯,我求您,别让我糊里糊涂地死,真要是到了日子,告诉我一声,我想明明白白地走。”
洪老大咬着牙点了头,不想在秦惟面前露出情绪,就让秦惟多休息,起身出了屋。
他心情恶劣地去了街对面洪虎的家,告诉了洪虎,洪虎连声骂了几句,气鼓鼓地出去,召集了镖师们,在通往京城方向的三条路上走出了几十里,住在村落中,日夜观望大路,等着京城来人。
灵芝用完了,秦惟又没了精神,浑身无力。他本来希望速死,可是现在却想等等,看让洪老大愤怒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如果是有关小石头的,那秦惟更想探个究竟。原来他不想死在小石头面前是怕小石头伤心,可若洪老大说心不好的人是小石头,那秦惟还偏不能一死了之,那样反而显得自己胆怯不是?秦惟心底有个小傲娇。
洪老大对崔氏和洪鹰说了情况,崔氏哭了一场,洪鹰握了双拳,深恨自己没有习武。在这种情况下,读的那些书都没用了,只有打一场才能解气。但是两个人也同样不敢在秦惟面前说什么,洪鹰夜中醒来,听见秦惟的喘息声,罕见地流了泪。
七月的一天,院落外马蹄声停下,秦惟在浅眠中闭眼听着,没什么动静。洪老大的院子里经常马来马往,秦惟早对马蹄声免疫了,可他就是觉得这马蹄声不寻常。也许是因身体渐渐枯萎,r_ou_体对灵魂的束缚减弱,秦惟的直觉变得很敏锐。
果然,骑马的正是洪虎,他放轻脚步走入了正厅,洪老大和崔氏刚吃了午饭,洪老大看着是在生闷气,崔氏也情绪不高。洪虎对父母行礼,到父亲的耳边小声说:“他们来了,明天该进城了。我的人已经都回来了。”
崔氏一听,又抹眼泪。洪老大说道:“你去让大家明早就到这里来,我倒是要看看,人心能黑成什么样!”
洪虎嗯了一声,走了出去。崔氏担忧地说:“这……这会不会出事啊……”
洪老大说:“出就出!怕什么?!我去找曹郎中!”
洪老大怒气冲冲地到了曹郎中的院落。此时没有病人,曹郎中的妻子张氏坐在屋檐下捣药,见洪老大脸色铁青,问道:“大伯呀,什么事?”她与曹郎中不同,一向快言快语,敢问敢说,敢要钱敢讲价,是曹郎中的公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