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可能是叔叔!从他小时候起,叔叔就行路缓慢,是他拉着叔叔的手走路,后来还要搀着叔叔。可那少年起身出剑的英姿如疾风般迅捷,快得连目光都无法追逐!……不!卫启在心中呐喊:不,我不想知道!
那段记忆太过惊吓,他早就忘了!
可那个蓝衣少年没有消失,他竟然将围着他的人一个个刺倒,然后,他行过一片倒地不起的人们,走向了自己,再次伸手:“来。”……卫启听见原来抱着自己的伯伯说:“谢谢……义士……”他说叔叔是义士!是义士!叔叔是义士……根本不是岳夫子说的,那时是想去杀自己……
卫启在被褥中发抖,记忆如浪潮般,冲击着他已经桅杆折断的小船,将他击打得节节败退,无力阻挡。
他抱住了少年的脖子……他抬头看少年的面容……突然,少年退步转身,接着,自己的目光里一片殷红……
虽然已经是往事,可卫启现在又体会到了当初的恐惧——他那时吓坏了,可不敢哭……少年咳嗽着,上了马……马走动着,少年看着前方,目光坚定沉着。他一直盯着少年的脸,看着少年的脸色渐渐变得灰黑,听着少年间或的咳嗽,吐血,嘴角留着血迹……那时自己还那么小,就已经预感不好,他怕少年会睡觉——会长眠不起……
后来,他爬出袋子,就像洪大叔说的,少年坐在地上,挡在他身前——那时叔叔受伤太重,已经无法打斗了吧?可他还在护着自己。就在叔叔的蓝衣后,他见到了洪爷爷、大虎叔叔、郎中叔叔……可是叔叔后来倒在了床上,总也醒不过来,自己想与他一起睡去……
卫启将脸埋在枕上,似是能听见自己的眼泪汩汩流水冲到巾子上的声音。
一个记忆的宝盒突然打开,无数画面接涌而至:初到洪家,叔叔手指触着桌面,旁边是他的剑。曹郎中说叔叔不能再碰剑了,叔叔苦笑了一下,寂寥而失落——那出剑如风的少年从此再也没有抽出过剑,连走路都是慢慢的,最后屋子都走不出去……
叔叔走入院落去接他,早春临近傍晚的阳光照在叔叔年轻的脸上,他苍白的肤色焕发出了象牙般的光华。叔叔穿着身鸦青色的长衫,腰间系着黑色的布腰带,俊秀飘逸,如玉树临风……
这一切他怎么可能忘了呢?他记得这么深,这么细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所以这些年才对叔叔那么好,那么依恋……
他的脑中突然响起了罗校尉的声音:“他死了?!”在这暗夜里,声如洪钟,惊天动地!
卫启死死地抱住被子——叔叔死了!自己知道他去日无多,可是离开了他!更可怕的是,叔叔全明白!曾几何时,叔叔就说过,等自己十几岁时,“就会突然觉醒,要独立自主了。”那是什么意思?就是自己会离开叔叔!
那时自己说过要对叔叔尽孝,要带叔叔去买长生不老药,可叔叔说了什么?——“这些都无所谓,你健康快乐地长大我就很高兴了。”他根本没有指望自己会对他孝顺!
那天岳夫子告诉了自己卫家的事情,自己对叔叔一开口,他就知道了自己的选择,不动声色地让自己离开,没有挽留,没有解释。临死前,他淡然地看着自己带兵来抓他,还要做笼子……
卫启低低呜咽了一声,又赶快吞了声音!他感到羞耻万分!就是自己没有想起叔叔是怎么救的自己,难道自己不记得是怎么与叔叔过的这十年吗?!叔叔给自己的做的跳棋,积木,自己还珍藏在屋子角落里的衣箱中,可怎么因为叔叔是许家的人,叔叔转眼就成仇人了?!就该死了?!岳夫子,母亲,他们怎么能这么教导自己?!……不,不是他们,自己怎么能这么傻!的确是白痴啊!
枕头已经全s-hi了,他拉起被子,将脸埋在被子里,泪水很快渗透了被子:可现在哭还有什么用?大错已经铸成!
算来,十多年前,叔叔十四岁,正好是自己这么大,单枪匹马从许家人手中,救下了自己。而十年后,自己也到叔叔的年纪,做了什么选择?一边是母亲伤疤纵横充满忿怨的脸,一边是蓝衣少年当空横出的一剑……
卫启觉得有什么压得他的脑袋要爆开了一般,痛疼无比!他想把脑袋狠狠地撞在车上,直到脑浆横溅!可是他知道那样的话,人们会觉得他有病,给卫家丢脸!……不,给叔叔丢脸!人家会说叔叔养了十年的人,是个白眼狼不说,还是个不明人事的疯子!
卫启只能紧紧咬着牙,以免自己大喊一声“叔叔!”……
第58章 第三世 (24)
秦惟火化后,七七四十九天,小森在庙中唱了七次经。然后,他开坛讲法,讲述人世间无所不在的苦难,轮回的无奈,不能回避的因果。他说人身是难得的机缘,不该荒废,当用来修心觉悟……
小城里的人们似信非信,可听洪老大说这个僧人是个高僧,甚至能起死回生,就常去坐坐,一耳朵有一耳朵无。家里有个事,就去烧个香,问问僧人,求个安心。一年后,小森带着秦惟的骨灰,与高大的桑波离开了,说要去山里闭关一段时间,留下了喜欢读经辩经的云空。
云空讲法可比那个很正经的高僧好玩多了。他特别爱讲故事说笑话,每天都恨不得开讲座说法,一个人来听就行。他不在庙里时就走街串巷地去和人聊天,碰到什么大事小事都喜欢去说两句。
洪鹰作为城里的“教书夫子”,开始还找茬与他争辩几句,可后来发现云空竟然曾经是个进士!不喜做官要普度众生才出了家,他就对云空五体投地了。云空代替了岳夫子,成了洪鹰新偶像,洪鹰常去庙中向他请教,书也越教越好。几十年后,他启蒙的孩子中有去京城成了太学生、大学士,也有成了诗人画家的,洪鹰很自豪。
高僧与那个蛮僧一两年就会回来一次。几年后,高大的僧人没有跟着他回来,听说已经坐化了。云空陆陆续续地收了十几个徒弟,寺庙香火一度很旺。等徒弟们成年了,云空老了,洪老大夫妇已经去世,高僧也几年没来了,云空传了衣钵,对徒弟们说他要去找他的上师和师兄了。
云空将他过去背的一匣子经书用油纸包了,放在了佛陀莲花座下的藏经洞里,说这是上师吩咐的,未来的某一天,上师会转世成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前来取书,大家要守好这个庙。
临行那天,云空让人端了台砚,举笔在庙中白墙上留下了三句话:天堂地狱不虚,经忏咒语不虚,莫忘修心积德。笔迹龙飞凤舞,一看就有大家风范。
写完后,云空潇洒地挥袖扔笔,一去不返。
洪老大和崔氏是固原城里有名的大善人,均高寿善终。
曹郎中被称为“固原神医”,远地城镇的人都会坐车骑马专门来找他看病。
洪虎成了西北的知名商人,京城和江南的许多大商家都知道他。
洪豹那天与洪老大顶嘴后,洪老大一直不理他,等着他来向自己认错,可洪豹心里不服,觉得他怎么还比不上一个朝廷罪犯,就不对父亲低头。
父子两人僵着,洪虎去对洪豹说了当初自己怎么典当了秦惟的玉器,才得了第一桶金。秦惟给洪家出过许多赚钱的主意,但是因为身体不好,从来不碰钱。秦惟还把他母亲的首饰都给了崔氏,让她给儿子们当聘礼。所以父亲那时那么骂,也是有缘由的。
洪豹这才知道自己媳妇舍不得戴在头上的那些钗子都是秦惟给的,他觉得自己没了脸,更不想去见父亲。思前想后,决定带些银子,去京城找小石头,闯荡出自己的事业。他妻子有孕,不能行动,洪豹就说服她先留下来,等日后他去京城站稳了脚跟,而她也生出了孩子,他就再来接她。
洪豹的媳妇不乐意,哭哭啼啼地来找崔氏,想让崔氏拦着洪豹。崔氏也哭,去问洪老大,洪老大更生气了,坚决不松口,一定要洪豹自己来见他,他才不会挽留这个没见识没心胸的儿子!
洪豹离开时,洪虎和洪鹰将他送到了城外。
洪虎早给了洪豹足够的银子,此时只能说:“如果不行,就赶快回来。爹你还不知道吗?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
洪豹能记恨秦惟这么多年,自然不是能轻易缓和的人,只说道:“哥,这事我觉得爹也有错,他那么跟朝廷对着干,万一有人追究起来,咱们家窝藏罪犯,还能有个好吗?”
洪虎不快地说:“爹是讲义气的,阿惟对我家有恩……”
洪豹说:“没有爹他早死了,我家对他还有恩呢!”
洪虎刚要急,洪鹰打断说:“算了!就要走了,别吵了,不知道哪天才能见呢。”他递给洪豹一个包裹,说道:“你去见了小石头……卫什么,把这给他,这是这些年他用的玉笔洗和笔筒,他特宝贝,我过去要,他都没给我。你带去,省得他觉得我贪摸了他的东西。还有,那天曹郎中那么骂他,他心中一定不舒服。你告诉他,他最后撂了那么句话,就还算有人x_ing,我……我不讨厌他。”
洪豹接过来,说道:“你真不去京城找他?你是他这么多年的发小。你没有亲眼见到卫家起复的热闹——小石头这么年少就成了一个伯爵,卫家有宽大的府院,每年还有收入,皇帝赐下了许多东西……”
洪鹰摇头:“我在这里当夫子挺高兴的,何必去京城那个地方?你去要干嘛?”
洪豹说:“我原来在京城时就已经是他的护院头领了,这次去该还干那些事吧。”他认为卫家和许家已经是死仇,自己那时没有与父兄站在一边,就算维护了卫家,卫伯爷该知道自己的立场,进而对自己看重。他相信卫家日后会繁荣起来,他在京城听人说,宰相门房三等官,过些年,他怎么也该被卫伯爷提携,当个小小的武官,那时再衣锦还乡,就能在父母兄弟面前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