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下来——表弟虽然经常犯浑,可对自己的父母还是讲究个礼节的,毕竟,洪府再弱,也是表弟的一个支撑,表弟府上的仆人还是洪府给的……躺着的人听见了自己提及父母,竟然纹丝不动,有点不对头。
洪大公子皱眉:“殿下,以被捂头不利呼吸,还是放下被子来吧。”
老宫女在一边小声说:“殿下……睡着了……”
小木也站到了洪大公子的另一边,帮腔道:“殿下真的心情不好……”他还没说完,洪大公子出手拉了下被子,里面露出了……一个枕头边。洪大公子瞪大眼睛,使劲一扯绣被,暴露了床上的人形——竟然是一床被子和几个枕头拼的。
洪大公子眼中冒火,放下了帐子,扭头对小木骂道:“你这刁奴!……”
小木急忙双手抓了洪大公子的一只胳膊,压低声音说:“公子别喊哪!殿下出京了!”
洪大公子如同被冷水泼了头,从怒火中骤然跌落,吓了个透心凉!他马上看向身后的房门,那个老宫女赶忙去关了。这边小木颤抖着嘴唇对洪大公子说:“殿下走了五天了,他那时说十几天才会回来……”
洪大公子喉咙紧得几乎无法出声:“他……他为何出京?”真被发现了,洪府也跑不了牵连!
小木一个劲儿摇头:“我真不知道啊!”
洪大公子紧握双拳:“混球!蠢货!”
小木:这是在骂我还是在骂十七殿下?
那个老宫女走回来,小心地说:“殿下说,等十天再告诉洪府……”
洪大公子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十天?!这之前如果真出了事,我家就会一无所知!白痴!”
小木:是十七殿下,洪大公子好大的胆子……
老宫女劝慰地说:“也许殿下是不想连累洪府吧?”
洪大公子无视这种无关痛痒的好话,他看小木:“这些天有谁来过?”
小木摇头:“没人来。殿下临走时骂走了御医和一个太监,太子殿下又说让殿下静养……”
洪大公子打断:“你们是怎么糊弄到现在的?”
小木说:“我们对大家说殿下疼,把嗓子都喊哑了,使劲发脾气,不愿意别人近前,只有我能服侍他。”
洪大公子怀疑的小眼神儿,小木有些发窘:“殿下临走喊说只要我……”
洪大公子鄙夷地打量小木:“你?!”
小木苦着脸:“我也不知道殿下为何选了我……”
洪大公子断然道:“我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小木:……我其实并不懂您的意思。
洪大公子皱眉思索片刻,对小木和老宫女说道:“你们多加小心……”他刚想说有事赶快去告诉洪府,可是想到这事干系太大!他怎么能给父母惹这个大麻烦?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往屋外走。
小木和老宫女对他行礼,洪大公子也不理,径自离开了。
老宫女将床铺重新安排了,两个人关了寝室的门,到了厅中。两个人虚惊一场,老宫女低声问:“你哥呢?”
小木说:“他说要在府里多走走,防着有外人溜进来。”说话间,外面有脚步声,小木忙去站到了门边,从门缝看,松口气,等人到面前,一下开了门。他的哥哥向东提着一叠饭盒进了门,说道:“我从厨房那边过,厨上的人托我带过来的,看来你被打的传言把大家吓住了。”
前一日傍晚,见管家带着几个宫人往这边走,小木就跑入了房中。片刻后,老宫女用竹篾子将坐垫打得啪啪响,小木配合着鬼哭狼嚎,还往地上砸了几个碗。向东在门外站着,口口声声地求情:“殿下!息怒!他不是故意的……”摔东西的响声,外加小木的哀叫,嘶哑的低声隐约传出来:“滚……死……”
管家见这种动静,心中一动,领着人在院子门处停了停就离开了。他虽然不与小木和向东这种底层仆人交厚,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洪府的人,那两个人被十七皇子这么欺负,早就该求到他头上让他说个情,但这三个洪府出来的人都没往他这边看一眼。这事情不大对劲儿,该向洪府递个信儿……
宫人们早就知道十七皇子不识世故,又无财小气,除了洪家,没什么人与他有往来。现在洪家的仆人走了大半,留下的宫人们觉得前途暗淡,想另投山头,可是十七皇子太废柴了,编什么借口都不会有人信,弄不好会让人以背主之名打死。又一想,十七皇子瘫了,说不准过不了几年就死了,大家也许能回宫去……但皇宫也不是好地方,动不动就有人被打死,相比之下,如果不用去承受十七皇子的脾气,在这里混日子也不错。于是宫人们也不过来了,乐得让小木和老宫女独掌了十七皇子的日常。
小木在哥哥面前放下了伪装,含泪对哥哥说:“可是……我……我还是……挺怕的……”
老宫女叹气:“谁不怕啊。”
向东摸摸怀里的身契:虽然十七殿下算是恩人,可看看他干的这事!真是挺混的!
向东不知道,他的想法与一路心跳得过速的洪大公子如出一辙。
洪大公子在此日之前,基本上算是个死读书、读死书、一门心思想着凭学识出名、好再次振兴洪家的正常青年。
可是自从知道表弟的床上是被子枕头后,他的世界就坍塌了。
他一出十七皇子的府门,就开始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的面部该是什么表情?
表情忧虑?表示他为自己表弟的伤势发愁?可如果哪天这事被发现了,那么他现在的愁容就是隐瞒不报、协助十七皇子的证据了!洪家就成了共犯!他的父母,甚至远在老家的洪氏一族,都无法免祸!
表情木然?表示无动于衷?那会不会有人怀疑十七皇子的病没有那么严重?毕竟,与十七皇子最接近的就是洪府,两者的具体的联络人,就是自己。如果自己探病之后看着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不就把“十七皇子摔得动不了”这一骗局给戳穿了吗?!他难道想让十七皇子尽早暴露?那洪家不就大祸临头了吗?!
他深低下头,只看着脚尖前面的地,可就是他不露出脸来,他的步履也是问题!他应该脚步匆匆吗?那样,人们会不会觉得他心慌意乱?那表示什么——十七皇子病重?那日后被抓住他不又是成了帮凶?或者,人们会看出来他心慌?于是升起好奇心,有人会来看看十七皇子怎么样了,那不就麻烦了吗?!他应该脚步慢些,像正常人那样走?可是人们会不会觉得他看着像来时一样,那么十七皇子该是装病……这不入掉入了车轱辘里面了吗?!
洪大公子的脚步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心神恍惚地回到了洪府。
说是洪府,其实如今只剩了个两进的院子。父母住里院的正房,洪大公子住了外面小院的正房,两院偏房住着几个婆子和十几个家丁。当初洪府占地一片、家人几十、仆从几百的年景早就过去了。尤其十七皇子出宫建府,要走了仆从中最年轻的人,洪府再次萎缩,现在满府只有洪大公子一个年轻人,从主到仆全是中老年人。
洪大公子心头一阵发紧——这要是出了事,洪府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他那个不知深浅的表弟!他直接去了后院,正是午饭时间,洪大公子想让父母吃个好饭,准备忍着先不说。
洪大公子的父亲洪锐,洪老将军的长子,曾经是父帅的副将,在战场上与父亲并肩作战。十五年前那场大战中,箭雨刀光之下,他自己中了三箭,可还是抱着死去的父亲冲出了包围。
洪家四个兄弟,他失去了右臂,左脚也因坏疽而被截去。二弟三弟战死,四弟伤了肺部,落下了咳嗽的痼疾,必须去暖和的地方生活。他的母亲年内病逝,洪家垮了,妇孺老幼回了老家。如果不是因为妹妹在宫中留下了一个孩子,母亲临死前叮嘱他不能弃了妹妹的骨r_ou_不顾,洪锐也不会住在京城。
人们都说十七皇子是个没用的,可洪锐已经心灰意冷,倒是觉得十七皇子老老实实地当个废物比什么都强。他给了十七皇子仆从去保护他的安全,还时常让人带信告诉十七皇子什么都别干。他甚至不希望十七皇子封王,这么拖着,等新君上台,再给无所事事的兄弟一个王位,让十七皇子安闲终老是最好的。
听说十七皇子摔着了,洪锐心中惦记,让洪大公子去探望,洪大公子一回来,洪锐不顾饭菜已经摆在桌子上了,忙问:“十七殿下如何了?”
洪大公子见父亲如此关注,真觉得憋屈,含糊地说:“还……好……父亲母亲先用饭吧。”
洪锐的夫人苗氏却觉得儿子没听出来丈夫的急迫感,笑着对洪大公子说:“儿啊,你父今早对我念叨几次了,你对你父讲讲十七殿下伤势是不是像人说的那么重?”
苗氏本是朝中从三品文臣御史大夫的次女。当初成婚时,即使两家官衔上洪家高些,可苗氏书香出身,洪家是武行之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后来洪家败落,苗家就与洪家疏远,甚至曾托人给苗氏带话,让她和离。
苗氏年轻,与洪锐感情深,生的哥儿大的七岁小的四岁,看丈夫身残,怎么也不愿离开,就执意留下,与娘家断了往来。
后来洪家人离开,苗氏知道丈夫要留在京城,就让小儿子随着没有孩子的四弟回乡,自己和大儿子陪着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