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惟看看小孩头皮上半厘米的短发,不服气地问道:“可你还是出家人?”
小孩点头。秦惟觉得自己多少沾了些边儿,又问:“你叫什么?”
小孩说了个很长的名字,秦惟才意识到他以前也没记住过老僧人的名字,无从比较。秦惟发愁,说道:“我记不住你的名字,就叫你小森好吧?代表小僧人?”
秦惟前世接触的老僧人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动辄双手合十点头,无比随和,可是此时秦惟清楚地看到这个小孩眼睛往上一撩,大大方方地翻了个白眼!
秦惟一下子笑了,他明白这个小森不是那个老僧人,自己算是跑不了了。虽然隐约有些失望,可不用面对道德上的困境,倒是心里松快了。当初他对老僧人很礼貌,见小森这个样子,他反而觉得与这孩子更容易亲近,就拉了小森在身边坐了,展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包了他。篝火边的几个人都皱眉看着小孩,秦惟解释道:“我认识他,他是我朋友。”
没人相信秦惟的话——才见面,怎么就成了朋友了?可是秦惟是这群人里的“娇客”,大家也不好驳了他,何况就是个小孩子,无关痛痒。
秦惟见大家不反对,得寸进尺地说:“给我个饼子。”
洪老三递过来一块饼,秦惟给了小森,小森拿了,放在嘴边小口咬。
秦惟问:“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小森边吃边说:“我跟着我的上师过来的,他说这里会有好多人死,他要来念经……”
一个大汉问道:“现在他在哪里?”
小森说:“他死了……”
有人嘿嘿笑了:“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给别人念经!”说话的人叫范庆,是大虎的好朋友。
小森抬眼问:“谁说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范庆说:“他不是死了吗?”
小森说:“r_ou_身死了是解脱……”秦惟听着这话真耳熟,前世的老僧人也对他提过r_ou_身,他赶快看小森的眼睛,想看看小森是否会与他对视一下,想起什么。可是小森根本没看他——再次证实了这个小森的确不认识他。
范庆摆手:“别跟我说这些!蝼蚁尚且惜命!若是死了就是解脱了,那大家这么费劲儿地逃命干吗?”
秦惟见小森又要说话,忙拿起身边的水袋,塞给小森:“来,喝点水。”别争了!现在还得跟着我们走呢,别惹大家不喜欢你。
小森接过水喝了几口,秦惟问:“你上师去了多久了?”
小森说:“五天了。”
秦惟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自己来这一世,本来是要杀了方先生,然后被太子发现,送了命。现在自己没杀方先生,也逃出了京城,那自己的死劫是不是就是过去了?秦惟问道:“你们佛家都说生死是因果,那如果我命定会去杀人,然后遭了惩罚,可是我选择没杀那个人,是不是就不会被惩罚了?”
小森斜眼看秦惟,像是在看一个白痴:“当然了,你没犯罪,为何要受惩?”
秦惟眼睛一亮:“那我这辈子就不会被杀了吧?”
小森像是要翻白眼般往上看:“你只是避免了果,但还有因呢?你可以做下因,别人也可以犯下因。”
秦惟皱眉,“什么意思?”
前面与小森争执的范庆明白了,笑着说:“就是你虽然不杀人了,可还是会有人来杀了你!”
秦惟一想——对呀,因果因果,因是哪里来的?总有个开头吧?他紧张地问小森:“也就是说,即使我躲开了宿世的仇人,也不见得能安全?!”现在他就在敌人破关的边境!他感觉到的那种恐慌是对危险的预知吗?我真的得赶快逃命啊……
小森点头:“所以要普度众生,让每一个人都成佛,不然,哪怕有一个人不成佛,他做了恶,就总会有因果循环……”
这不是要全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实现共产主义吗?!秦惟深感绝望,叹息道:“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啊!”
小森一耸鼻子:“怎么不可能?你自己先弃恶从善,然后再去觉悟他人,人人如此,反正有永生永世,总有一天,大家都会明白的……”
说得轻巧,可是现在战事临近,人们心情沉重,无人应和他的话。
洪老三问道:“你上师是在何处走的?”
小森回答:“山那边。”
洪老三坐直了些,又问:“你说他是被杀的,你也在?你看到了什么?”
小森转目看着火:“那些胡兵骑马,把汉兵都杀了。我的上师跑过去,也被砍死了。”
范庆又问:“你上师跑过去干嘛?真的是去念经?”
小森没有转动目光,像是发呆般说:“……当然,我上师说到做到。”他的眼睛里映出了跳跃的火光。
虽然人们不理解这种行为,但是这些汉子们对敢于赴死的人都有种尊敬。周围安静了片刻,范庆叹道:“好在你逃出来了。”
小森倔强地说:“我没有逃!我一直在我上师身边,只是他们的刀都没砍到我,然后他们离开了。”
忽然,人们看向小森的目光变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竟然没有被杀……
洪老三追问:“那些胡兵有多少人?他们去了哪里?”
小森说:“几百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到这里。”他说的话有些不搭调,可是没人反驳他。
洪老三低声说:“看来该是胡人的前哨。”他对秦惟说:“我们明天一定要离开这里,你千万不要行动迟缓!”
秦惟微微点了下头——我也不想迟缓啊!明天如果见不到受伤的人就好了!
周围人们的面容在一小堆篝火摇动的光中显得y-in沉,大家都不再说话。
秦惟见小森一直看着火,就问他:“你这些天吃了什么?”
小森依然没回头地答道:“带的干粮,今天才吃完。”
秦惟还想问,小森盘腿坐好,闭了眼睛。这是表示不想说话了?秦惟打了个哈欠,将裹着两个人的被子围紧些,看着火,强迫自己别睡觉。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小森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他回头,见小森的嘴角紧抿,眼角处堆积着一大滴的泪水。
秦惟想安慰一下这个孩子,可是又苦于不知道该说什么——佛家不是说要放下吗?这孩子自己方才还说r_ou_身死了是解脱,还说有永生永世,可此时,照样要为失去上师流泪。
在援藏时,秦惟也听说过,在佛教传承中,上师如父,小森也就八九岁的样子,那时竟然跟着上师向前冲,可见感情深厚,哪里能轻轻松松地一句放下就过去了?秦惟踌躇难语,只能用力搂了小森瘦削的小肩膀。小森双手合在胸前,嘴唇开始翕动,秦惟知道他在念经,就更不能说什么了。
这一夜,秦惟半搂半倚着小森,使劲掐自己的大腿,玩命在脑海里从头到脚梳理人体的神经肌r_ou_腺体……不让自己昏睡过去,而还是孩子的小森竟然一直端坐着念经,根本没睡。
好容易等到了东方渐白,城上的兵士们来回走动换了岗,野外的人们都纷纷起身,开始往城门处走。
秦惟等人也起了身,纷纷跺脚,将行李又都绑好,因为马上就要进城了,大家也没心思好好吃早饭,每个人只站着匆忙咬了几口饼子。秦惟对小森说:“你就跟我在一起吧,别乱跑。”
小森看了眼秦惟,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倒是该小心你自己。我若不想死,没人能杀得了我。”
范庆嗤笑道:“你口气倒是不小,你难道是个救苦救难的菩萨不成?”
小森嘴角一扯:“到处都有菩萨,你认得出来吗?”
人们笑了:“这小家伙嘴倒是挺厉害!”
秦惟小声对小森说:“我可听说过学佛的人不能争强好胜啊!”
小森白了秦惟一眼:“那你听说过辩经吗?听说过不辩不明吗?”
秦惟哄小森:“好好,你是对的。”
小森用鼻子哼了一声。
秦惟乐不可支——老僧人的前世竟然是个骄傲的小孔雀!
洪老三踢灭篝火,说道:“赶早不赶晚,我们往城门那边去。”他们几个人随着人流,向前移动。走了不久,清晨的灰气散去,天完全亮了。人群变得密了,前面有人大声喊:“别挤!我们有人伤了!”
秦惟抬头看,洪老三摇手说:“你别过去了!就要进城了,里面有郎中。”他又对几个大汉说:“前面就是城门了,你们带着公子去路边等着我,我进城……”他话音未落,忽然,远处隐约有喊声,洪老三停下脚步,转身往后看,凝神倾听,还没等到他分辨出字句,s_ao乱已经迅速地席卷而来。人群成波浪般涌动起来,夹杂着叫喊:“胡兵来啦!”“快开城门啊!”……
人们开始推搡,秦惟一手紧拉住小森的手,大声喊着:“别慌!莫挤啊!会死人的!”他目光所及有几百人,但是露宿在这边城外的人至少也该几千,如果发生践踏,后果可怕。
洪老三握了秦惟另一只胳膊,指着离开城门的方向对几个大汉说:“快往那边城墙去,别去城门!”几个大汉合力在项背相望的人流中搏击,带着秦惟和小森挤出了汹涌地冲向城门的主流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