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爷”不动, 也不看王掌柜,只盯住那叠宣纸, 像是要盯出火苗来。
王掌柜长叹一声,“一张,只能一张。”他抖抖索索揭下一张三尺的宣纸来,苦涩道:“小爷,您饶了我,下回可别再来了。”
“刘小爷”在身上擦了擦手,踮起脚,小心翼翼接过王掌柜递来的、和他差不多一般高的整张熟宣,白净的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快走吧。”王掌柜摆摆手。“刘小爷”朝王掌柜点了点头,算是道谢,才举着长长的宣纸,准备往外头走。王掌柜瞧见他这副人小鬼大的礼貌样子,又是一声叹。正这时,店内传来一声咳嗽,有人从里头走出来。
王掌柜一个激灵,从柜台里弹出来,推着“刘小爷”往店外走,“快快,老爷来了。”
“刘小爷”护着宣纸,不肯快走,就听身后传来一把温和的嗓音,“王掌柜,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谁家的孩子?”
“刘小爷”听到这说话声,彻底停在店里,不肯迈出门槛。王掌柜已满头大汗地回头,看着店内的中年男人,不自在地道,“老爷,这位是杏花巷的刘函,那纸,他、他——”王掌柜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吊钱,放在柜台上。
“他来买宣纸。”王掌柜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刘函已回头看向那一身蓝色绸衫的中年男人,他眼神颤动,手里的宣纸滑落,飘到店外被雨水浸s-hi的地面,水意氤氲开来。
中年男人名叫杭逸,是这家杭石斋的老板,他明白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却也没发脾气,朝刘函走过来,微弯了身子,笑着道:“你喜欢画画?”
刘函仰头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呆愣愣的,唇角紧闭,不说话。
王掌柜忙道:“老爷,这孩子是个哑巴。”
杭逸意外:“哦?”
王掌柜道:“他爹爹是个惯偷,他出生没多久,便被斩首了,这些年和他娘一起生活在杏花巷,孤儿寡母的,十分可怜,前阵子听说娘生了重病,这孩子没钱给他娘看病,便在街头卖画换钱。说来也奇了,这孩子没读过书,也没学过画,却画功了得,还题得一手好诗好字。小的看他可怜,因而,时不时……”
杭逸闻言道,“瞧着的确是个灵秀的孩子。”他把店外s-hi了大半的宣纸捡起,放回柜台,“王掌柜,替这位小刘公子换张新的来。”
王掌柜忙揭开一张新的宣纸,仔仔细细包好,重新递过来。杭逸接过,拿给刘函。刘函仍旧一动不动站着,不遑一瞬地看着杭逸。杭逸也不恼,温和地问:“你的纸,不要了么?”
王掌柜一面打理那剩下的半张宣纸,一面奇道:“这位刘小爷待人一向都是冷冰冰的,对老爷倒是‘一见倾心’。”
杭逸笑着抬手摸了摸刘函的小脑袋,“我瞧见这孩子也是喜欢得很。”
十分灵验的,杭逸的手一碰到刘函的头,刘函蓦地激灵一下,他有些慌乱地低了头,拿过杭逸手里包好的宣纸,转身朝外跑了。杭逸站在店门口,目送那小小的身影一径儿消失在街头,才踱回店里,问:“王掌柜,他娘是什么病?”
“小的也不知道,有段日子了。”王掌柜见老板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倒也舒了口气。
又过两日,刘函没再来,倒是杭逸有些放心不下,提早关了店门,让王掌柜领路,朝杏花巷找过来。杏花巷里难得有贵人来,不由都打量杭逸,王掌柜上前打听,“刘函家住哪一户?”
杏花巷可怜人多,但最可怜的便是这刘函一家,巷子里人都知道。问了两次便来到一处破旧的茅Cao屋外。王掌柜在屋外高声询问:“有人在么?”
好半响,里头才断断续续传出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是谁?”
“老爷,有人在,想必是他娘。”王掌柜道。
杭逸走进Cao屋。屋子里潮s-hiy-in冷,一片昏暗,石头堆的Cao铺上躺着一个脸色灰败的枯瘦女人。一瞧见这女人的脸色,杭逸吃了一惊,朝刚进门的王掌柜道:“快去请大夫。”
王掌柜也瞧见了,明明才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却苍老的像有四五十岁,再加上那瘆人的脸色——他不敢迟疑,飞快地跑了出去。
女人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见杭逸,勉强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杭逸忙扶她躺好,“刘夫人,快躺着歇息。”
女人却挣扎着坐起,颤颤巍巍在Cao铺上朝杭逸跪下来,“您是个大善人,肯教我家函儿画画写字,还给了他纸和笔,您是个大好人。”
杭逸一阵疑惑,他只见过那孩子一面,何谈教他画画写字?
女人已捂着胸口大声咳嗽起来,她气喘吁吁地道:“我、我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也不想活了,不想再拖累函儿,若可以,我死后,能不能请您收留他,他十分懂事,十分聪慧……”女人泣不成声,朝杭逸磕头道,“若不是放不下他,我早已死了,大老爷,你当可怜可怜他。”
“刘夫人,大夫一会儿来,让大夫帮您瞧瞧再说。”杭逸扶女人躺下。屋内狭小,家徒四壁,在另一角搭了张短小的木板床,床上铺着稻Cao,在床头挂着一幅画像,大概是为了节省画纸,所以画像十分小。但杭逸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呆住。
那画上的人和他十分相像,也不是完全相像,而是那画像上的人,更像二十年前的他。这刘函最多不过七岁,如何能见过二十年前的他?杭逸愣了片刻,想起方才刘夫人瞧见他,似乎是把他错认成了别人。杭逸明白过来,大概是一个和他相像的人教了刘函画画写字,所以这刘函第一次瞧见他,竟像是看到了什么认识的人。
王掌柜很快带了大夫来,大夫瞧见刘夫人的脸色,一阵摇头,“这……别白白地浪费药钱了,准备后事吧。”
门口传来铜钱落地的清脆声。
刘函小小的身影,站在昏暗的院子里,掌心里的铜钱掉下来,洒了一地。
刘夫人咽气前,抓着刘函的小手,不住催促:“函儿,快给大老爷磕头,拜他为师,快,听娘的话,咳咳咳……”
刘函通红着眼,看看他娘,又看向杭逸。杭逸道:“刘夫人,您放心——”
刘函已听话地跪在杭逸身前,朝他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杭逸看着面前的小人,心底不知为何轻轻一颤,涌起一丝疼痛。
刘夫人终于安下心来,溘然长逝。
杭逸安葬了刘夫人。下葬那天,淅淅沥沥的春雨洒下天际,敲打在冷清的青石巷里。刘函穿着素白的衣裳,收拾了他秃掉的毛笔和被裁成小块的画纸,跟着杭逸走出茅Cao屋。
杭逸弯下|身子,把小小的刘函抱起来,撑着青布伞往乾元街走去。刘函抱着小包袱,趴在杭逸肩头,看着漫天飞卷的雨丝,忽而大哭起来。他是个哑巴,哭不出声音,只是哭得浑身发抖,泪流不止。
滚滚春雷自天边而至,一个接一个炸响在身后。杭逸一言不发抱着肩上的泪人儿,一步一步走回家。
耐心地等刘函哭完,才替他洗了澡喂了饭,送回屋去睡觉。
王掌柜瞧着,轻轻叹道:“夫人去世二十多年了,老爷膝下无子,又不肯续弦,一直孤孤单单的,有了这位刘小爷,是徒弟也好,儿子也好,总算是有人作伴了。”
夜半,杭逸在灯下看完这个月的账目,正准备入睡,突然听到了敲门声。他打开门,看到了抱着枕头,站在门外的小人儿。
刘函似乎是睡了一觉刚醒,散着长发,穿着白色睡衣,赤脚站在地上。杭逸也是奇怪,这孩子和他不过认识不久,怎么总是莫名有股熟悉之感。他没脾气地在刘函面前蹲下来,笑着问:“怎么了?”
刘函一步跨过门槛,跑进来,张开小小的手臂,紧紧抱住了杭逸的脖子。
杭逸微微一惊,旋即笑出来,抱着刘函站起身:“是害怕么?”他关上门,也把一夜的风雨声关在门外。直到了床边,杭逸放下刘函,见他没穿鞋,不由轻声数落,“天还凉,怎么不穿鞋?”
杭逸又去倒了热水,把刘函冰凉的小脚放进去,让他泡脚。刘函提着裤脚站在热水里,眼神却始终跟着杭逸。杭逸察觉,朝他微微一笑,“饿了么?要吃桂花糕么?”刘函似乎是被烫了一下,飞速地转开脸,摇摇头。
直到泡完脚,替刘函擦干了脚,杭逸笑着问:“小刘公子,你睡里头,还是外头?”
刘函才指了指床里头,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进去,摆好他的小枕头,和杭逸的枕头并排放在一起。杭逸替他盖好被子,回身吹了灯,也躺下去。
江南一夜春雨,春雨大了些,噼里啪啦浇在院子里。刘函等杭逸睡着了,才凑上去,把s-hi漉漉的脸在杭逸怀里蹭了蹭,无声叫出两个字:“叶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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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小叶子不是在绝后,就是在绝后的路上,orz
第88章 前前前世[后篇]
杭石斋主要做书画生意, 捎带卖些笔墨纸砚。杭逸虽然x_ing情淡泊,但画得一手好丹青,因而常被人请过去作画, 也有一些收益。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日子过得闲适安稳。
起初杭逸还想着要教刘函书画,但偶然发现了刘函藏在案底的字画, 他蓦地明白,刘函在他面前只不过是在藏拙, 便也淡了这份心思。刘函却似乎是上了瘾, 总爱腻在杭逸怀里,缠着杭逸一起写字画画。杭逸每每无奈, 但看见刘函执着的神情, 又不忍戳破,便把刘函搂在膝上,握着他的小手,写写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