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生站他面前,简直就像雾都里走出来的小孤儿。
孙律师笑容满面地将两位客人请入自己的办公室,将一个信封打开。
“这是郭老留给我的一份委托。”孙律师说,“郭老在其中叮嘱我,如果他赠与江雨生的3%的股权,如果无条件地又转让回了郭家人手中,那么,将他的一份视频录像,在忌日后放给信文和雨生看。”
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江雨生和郭信文都变了脸色。他们俩面面相觑,又把狐疑的目光投向孙律师。
孙律师说:“其实本该在去年忌日后就通知你们俩的。但是雨生当时状态不大好,信文你又因公不在国内,所以才拖到了今年。”
“他早算到我会把股权拿回来?”郭信文提高了嗓音,有些难以置信。
“别急。”孙律师将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对准江郭两人,“看了视频,你们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答案。准备好了吗?”
江雨生看了郭信文一眼,点头。
孙律师按下键盘,开始播放视频。
画面中,一片模糊的白色晃过,露出了郭长维的脸来。
江雨生鼻头猛地一酸,双目热胀。
这段视频显然录制于郭长维已重病沉疴之际。
在江雨生的记忆里,郭长维本来是个相貌堂堂,即使身体状态不佳,也依旧精神矍铄的中年人。
可画面中的郭长维已瘦得脱了形,挂着氧,眼眶脸颊深深凹陷,头发稀薄如絮,面孔上笼罩着一层暗沉沉的死气。
支撑着他的那股气已散去,灵魂之柱正分崩离析。但他双目依旧温润,如秋日温暖的湖水。
视频里的郭长维,神情平和,从容,如一头垂暮的雄狮,已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信文,雨生。”郭长维的声音已经十分虚弱,却依旧有种让人不得不侧耳倾听的魅力,“相信你们此刻正坐在一起,观看这段录像。既然如此,那信文想必已经将我给雨生的股权收了回去,并且是以我并不赞同的方式。”
郭信文面孔逐渐冷硬。
江雨生端坐着,目不转睛。
“信文,我对你是失望的。”郭长维说,“不过现在说这个事,也已经迟了。况且,你们两个之所以会结下恩怨,也是因为我。关于这个事,我是有愧的。今天,我就想把当年的事,解释给你们听。”
显然,结下来要听到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江雨生和郭信文脸色更加凝重。
郭长维喘了两声,说:“当年,雨生来家中任职花工,同信文相识。你们两个少年,情投意合,感情发展很迅速,逐渐超越了友谊。雨生,在我来到后,信文向我坦言他已喜欢上你,想同你在一起。”
江雨生嘴唇微微张开。
“那时你们俩还未对彼此表白心意。但是我是过来人,我看得出,你也同样喜欢信文。”
郭信文眉头轻皱,瞥了江雨生一眼。
“信文为了表示自己同雨生在一起的决心,愿意接受历练,于是被我打发去跑船。可是,信文,我骗了你。我从来没有打算纵容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郭信文愕然。
“在我看来,你过不是青春期的一时头脑发晕,觉得同x_ing的恋情新鲜刺激。而你需要在我这个父亲的帮助下回归正道,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人生。”
郭长维又深深吸了一口氧气。
“雨生,我对你有愧。当年,我算计了你。信文,我和雨生,从来只是忘年之交的关系。我待他如子侄,他也一直对我敬仰有加,甚至比我儿女还孝顺。信文,当初我有意误导了你,也给雨生的名誉带来了污点,让他多年来饱受非议。”
郭信文浑身剧震,屏住了呼吸。
“雨生,你一直对我敬仰、爱戴,而且信任。可我自知不配你这份赤子之情。我也让你误会了信文对你并无爱意,甚至让你误会他歧视和鄙夷你。你因为我们父子而背负了污名。那段时间,我也一直将你的伤心和落寞看在眼里的,却出于一个父亲的私心,什么都没有做,任由事态按照我的计划发展。”
“你们本可以成为相爱的一对佳侣,却是因为我一己私心,将你们拆散。这些年来,这个秘密一直折磨着我。我不想将它带进棺材里,于是录制了这个视频。”
“我留给雨生的巨额遗产,正是我一个老人临终的愧疚。我想好好弥补他,哪怕也许他并不稀罕。他已有了顾元卓,有了爱情和新的生活。那么,至少金钱会让他今后的生活更美好。”
“但是如果你们正在看这个视频,那么这笔遗产又被信文你夺了回去,是不是?”
第68章
郭信文面色煞白, 放在膝上的手细细颤抖。
“为什么?”他低语。
“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告诉你们。”郭长维缓缓笑起来, 脸上所有皱纹一齐舒展,“是的, 我本可以在时候公布遗嘱的时候就告诉你。但是我没有。如果那时候就说了的话, 也许你就不会想方设法地把股权夺回去了, 是不是?”
“难道不是吗?”郭信文低语,“还是你就想看我出丑?”
“信文, 我就是想让你看清楚你自己。”郭长维肃声道, “你当年口口声声说你爱雨生,痛斥我凉薄寡义, 不懂爱情。可是你瞧, 你所谓的爱情, 也不过如此!你对你爱的人,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而且事隔多年了,都还耿耿于怀,不让曾经爱过的人过好日子!”
冰冷的汗自郭信文额角潺潺滚落。他双目发直, 竟然一时不知什么反驳。
“我知道, 我让你误会雨生品行不端。但是你不仅没有信任他,甚至从来没有认真去求证过?那些误会其实都非常站不住脚, 雨生自己也多次尝试向你辩解。可是你太自负,太傲慢, 根本不屑听他说。”
郭信文缓缓转头朝江雨生看去。江雨生如石雕般端坐着, 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仿佛没有听到郭长维的这番话。
“是的。”郭长维笑, “作为亲爹,我有意让你吃这一个教训,代价就是让你和爱的人错过。信文,高傲自负会让你付出更大的代价,甚至危及到整个集团。错失爱人,已是能给你敲响警钟,伤害又最小的教训了。”
郭信文嘴唇翕动,却说不出半个字。他如老狗般喘着,把汗涔涔的脸埋进了双手里。
郭长维又温柔地说:“雨生,我真对不起你,利用了你,还在你面前扮演一个慈祥的长者。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不配你的仰慕。你是个有慧心的孩子,你的人生道路还很长。但愿和我们郭家剥离了后,你能有更好的人生。我祝福你。”
视频结束。
孙律师合上了笔记本,轻声说:“我给你们倒杯茶。”
他起身出了门,体贴地将办公室留给了这两个人。
宽大的窗外已扯上了一张白蒙蒙的雨帘,闪电时不时窜过重帘。办公室闹中取静,甚至能听到桌上时钟走动的嘀嗒声。
尴尬就像泥泞的沼泽,两人深陷其中,既无法自救,又无力帮助对方。
直到江雨生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暴雨中的城市有种末世大片的感觉。红绿灯在暴雨里孤零零地闪亮,正是早上九点,可路上既无行人也无车。
江雨生生出一种荒诞的念头:也许他们已在刚才同世界隔绝在了两个空间,外面的一切都是虚拟的幻想。
一串沉重的脚步声,郭信文来到了江雨生身边。
江雨生侧头,低声问:“有烟吗?”
郭信文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香烟自指间袅袅升起,飘在两张面孔之间。
郭信文的脸色同窗外是天色一般难看,眼中一根根血丝浮现,连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头发,也有一缕耷在了额前。
江雨生同情地看着他:“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郭信文凝视着江雨生的目光忽而飘向悠远的过去。
“十二年了。我腿上还打着石膏,在花厅里午睡。你走进来,把我惊醒了。那年我才二十一,而你还没有满十八岁。”
江雨生垂下眼:“时间过得真快。”
离家后的江雨生,先是借住在江云生男朋友的出租屋里,还天真地盼着父亲能消气。
可当盛夏来临,学期结束,江雨生也终于接受了父亲暂时还不能接纳他的现实。
于是江雨生在准姐夫的介绍下,跟着他的朋友离开了这座他出生和成长的城市,开始四处打工,独立生存。
没有身份证的江雨生最初基本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
他做过超市售货员,做过餐馆跑堂和后厨案板,手上被热油溅得起一串水泡,依旧要洗足十个小时的碗筷。
他睡过大通铺,和六个打工仔挤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唯一的窗户对着别家厨房的烟道。那油烟气浸入发肤,江雨生搬走后将近一个月,都还能在身上闻到。
江雨生也遇到了了形形色色人。
社会底层众生百态,全都赤裸裸地、各显神通地争夺着上层遗落下来的一点资源残渣。那其中的苦辣辛酸,让出身教师家庭,生长在书本塔中的江雨生大开了眼界。
江雨生还遇到了同类人。
城市藏污纳垢的角落,当阳光西去,昏暗的街灯y-in影里,有一个个幽魂浮现。
在这片街区的这条巷子里,这些见不得光的r_ou_体灵魂全都明码标价,任君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