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乱哄哄的你言我语之中,周澜轻轻摇了摇头,恰好对上贺驷望向他的目光。
更早一些时候,贺驷建议周澜带一队精兵先走,人少好隐蔽,乔装进关就安全了。周澜不同意,他得带着他的兵,这是他的家当,钱没了,武器没了,都没关系,他有人,这是万物之本。
让他两手空空的回关内去,做个“爱国傀儡”“弃暗投明的典范”,他不干,他手里得有人有枪有钱,一样都不能少!
这乱糟糟的争吵中,他先走的战略就更不能实施了。以赵长江的为代表的一批中层军官,不想投诚,不过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他们随时能投日,这个时候周澜要单溜,他们会比谁看的都紧。
一拍桌子,周澜站起拍板定了大局,居高临下的看着错愕的众人:“不必讨论了,全线撤退,进察哈尔!”
他裹挟众人,众人也裹挟他,互相忌惮之间,众人对他的忌惮更多,通电已经发出去了,谅那些墙头Cao不敢轻易走回头路,只能跟着他一意孤行地搏命了。
察哈尔,靠近热河边境,不过百公里之外,虽然不是日占区。但不意味着比日军追击更好受。
赤峰西北,察哈尔边境,荒漠一片,寸Cao不生。
周澜不能再让他的队伍打下去了,他耗不起伤亡,也时刻堤防着有人叛变,所以他决定亡命天涯的试一试。
给唐骏荃发了电报,周团便进了茫茫沙漠。
日军三路大军全盘变了策略,不再攻城略地,而是全力以赴地追击周团,只有二十九军四十一团的孙团长利用利用赤峰地势与敌周旋了一天,暂时阻挡了日军追击的步伐。
孙团长满脸是血的从城墙上退下来,接应的任务没有完成,他刚刚知道周团通电消息,便收到了总部接应周团的命令,措手不及,对轰改接应,周团又突然改了行进方向,接应不成,变成阻击。
赤峰沦陷,孙团向总部复电:我团已尽力与敌周旋拖延,周团进入察哈尔,生死不明。
察哈尔边境,寸Cao不生的丘陵沙漠,严冬季节,连Cao根都没有,能活活冻死人,饿死人。
周团就算能挺过沙漠,进入三不管的Cao原地带,也很难躲过其他伪军军团,那些彪悍的蒙古骑兵战斗力惊人,会让周团熬得灯枯油尽,九死一生。
倒春寒,一场大雪覆盖了关东苍茫大地,雪花大如盖,飘荡了一天一夜。
耽搁了一天一夜才起飞的空军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飞行盘旋,却没能发现周团的痕迹。
这个最让日本人竖为典范的以华制华利器,脱手了,不知坠向何方。
1936年春,北平。
一辆满载的运兵专列缓缓驶进东站,列车蜿蜒十几节,像皮坚骨硬的长虫,将热血士兵与冷硬武器送进这座古都。
这只是众多次列车中的一辆,华北情势多变,调兵遣将频繁,东站做了军用,进进出出都是当兵的。
这是多事之春,光从东站的繁忙就可见一斑。北平已经驻守了29军,但是华北情势吃紧,日本人已经整个吃进了热河,虎视眈眈的望着平津。
中华民国的心脏,早已经在敌人的触手可及之处,只要挥起贪婪的爪子,这个古老的国家就会受到致命一击。
驻扎华北的29军是一只杂牌军,中原大战后,冯玉祥的西北军全部被张司令收编改制,然而张将军只给了这只庞大的部队五十万粮饷便撒手不管了,这只东拼西凑的军队从此过上了东拼西凑的生活,连军装不统一,基本的军容都不能保证,刚从冀东调遣过来的时候,有的师的士兵白天不敢上街,衣服太破烂,老百姓还以为是残匪。
武器装备更是参差不齐,有中正式,还有仿的三八大盖,甚至汉阳造,承德沦陷后,子弹吃紧,军里竟然人手配了一把大刀,倒是和西北军人的彪悍、骁勇十分相得益彰。
列车停稳,车门立即从里面打开,训练有素的小兵鱼跃跳出车厢,飞快在列车两侧列起警卫长队。他们个个精神带劲,军装整齐划一的棕黄色,与迎接在站台上的29军灰色系泾渭分明,昭示出他们中央军嫡系的身份。
随着列兵一声立正口令,一水德式装备的小兵们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的目视前方。
锃亮的黑色皮鞋踏下车门的铁台阶,一步一响,军裤裤线笔直,衬出主人的两条腿长而直,再往上,赭石红的武装带勾勒出他的宽阔的肩膀和挺直的后背。
红色领章和肩章在深灰军装上明艳动人,将这位陆军上校衬得愈发面目清朗,英姿勃勃。
下了最后一级台阶,他大步踏上站台,与一拥而上迎接的大批军官迎面相逢了。
“杜旅长,久闻大名!”车站一众迎接的高级军官,为首一人众星捧月地跨上前几大步,把这位年轻有为的旅长堵在了刚下火车的的地方。
杜旅长的目光坦然扫过对方肩章胸牌,随即抬起右手,敬出一个齐眉的军礼,刚刚退下白手套,双手就被对方紧紧握住了,
对方边用力摇晃,说:“哎呀,千里迢迢,一路颠簸,辛苦辛苦啊!鄙人29军总参谋长田连山,恭候多时啦!”
头也不回地向后递出雪白手套,杜云峰握着田连山的手,他个子高,站得如同一棵扎地百米的青松,坚定而放松,微笑着说:“田参谋长,太客气了,让大家久等了,我杜某人惭愧呀。”说罢他抬手一拱,向后面一群军官致意。
田参谋长将身后几位重要人物做了简单简绍,随着他的话语,杜云峰微笑,等着他们上来一一握手。
他的手有力,眼神诚恳,不卑不吭,纵使对方来迎接的这位参谋长是少将军衔,年纪也比他长,他也没有一丝逢迎的意思。
他有这个资本。
他自西北而来,带来了张将军最精锐的一个混成旅,全德式的装备。而他本人不仅是张将军的爱将,更是西北剿匪的功臣,他的显赫战功屡屡全军通报。
如今他带着一支中央军劲旅踏上平津的土地,不仅是南京政府刻意增加华北的武装力量,更标志着政府向华北的政策倾斜,他就是政府的特使,意味重大的信号。
月台只适合简单寒暄,众人随即簇拥着田杜二人往汽车方向走。
几辆高级轿车和军用吉普车早已驶进车站月台,训练有素的士兵正打开车门严阵以待。
“旅座,慢点,”一名副官一手掐着白手套,一手挡着车门框,杜云峰个子高,这种新式的福特汽车样子更加摩登,高度却矮一些。
杜云峰坐进后排,这时才抬眼看向宋书栋,他言简意赅的吩咐:“带好兵!”
“是,旅座放心。”宋书栋肃穆地回答,随即姿势端正的关上了车门。
三辆军用吉普荷枪实弹的开道,黑色福特跟着开出了站台。
宋副官不能随行,因为他马上要把好几车皮的小兵安顿好,一千多号人,这只是先期人马,护卫重型武器。接下来的两天,这样的专列还有陆续好几车皮,半个月后,还有陆陆续续的军用卡车队伍。
这才是一个完整的杜旅。
以营、连、班为单位迅速整队,他指挥着各个营各司其职,轻点人数武器数,再将武器陆陆续续运往丰台兵营。
先到的这批小兵是学员训练团,有文化基础,在保定等各个军校受训的学员兵。一直忙活到灯火通明,终于将武器装备入库。
宋书栋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指挥营地各个事项,连年纪大的营长都服从他的管理。
乍一看他是个脑筋脑筋清楚的军官,然而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手下的学生兵单纯好管,那些老兵油子,他就不好对付了。
露天营地支着大灯泡子,他背着手看着小兵将弹药库锁好才回了自己的营房。
赵小龙为首的几名勤务兵已经打扫好了旅部,他以前在张司令麾下服役,因为机灵会看眼色,张司令就御赐给了爱将杜云峰。
所谓旅部,不过是一溜宽敞的大平房。他们驻扎的兵营由前朝的练兵场改建而成,地方很大,建筑不多,营房都是工程兵自己盖的,盖得又多又快,外表看起来很新,其实很不扎实,勉强能住人而已。
29军能腾出表面体面的房子给杜旅,已经是给了天大面子了。
和那崭新的营房相比,旅部倒是颇有前清遗韵,陈旧的雕梁画栋结构,色彩不清楚了,是幢灰扑扑的老房子。
宋书栋抬腿迈高到小腿的门槛,体会到了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这一趟大房正南正北,大窗大门,屋里的柱子是整根榉木的,暗红老漆,实心得很,敲起来如同铁柱。
条石的地面磨损了多年,平整如新,皮鞋站在上面平坦舒适。
“杜副官,”小赵放下水桶,走过来汇报:“东边最大的房子给旅座收拾出来了,就是屋里还是大炕的,挺旧的,不过我看隔壁屋里有个香樟木的单人床,我就搬过来放屋里了,赶明得闲了,我们把大炕拆了。”
小赵江南人士,第一次来北平,还没见过占半个屋的炕。他貌似随口的感慨,真是开了眼界,好家伙,旅座一个人哪需要那么大地方。
宋书栋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
“我看看,”他越过小赵往大屋走,前清的屋子格局,屋子和屋子之间没有门板,只挂了门帘。掀帘子进屋,他看到了对方所说的大炕。
确实是大,和关外满清的习俗一样,大炕从东墙到西墙,宽敞的很。
小赵也随后跟进来了,他说:“是吧?占地方,我看那个大单人床旅座绰绰有余了。”
“没必要,”宋书栋只打量了一眼那床,便不再多看,“旅座是北方人,喜欢睡炕,赶紧把床搬出去,省得他回来碍眼。”
“可是,”赵小龙还想说旅座可是在西北都一直睡床的,挺舒服适应的样子,不过他转脸再一看宋副官那表情,觉得添柴加油也得适可而止,“行,我马上搬,搬哪去呢?隔壁是李参谋他们几个,都是上下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