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驷吃百家饭长大的,什么东西到手里都能弄熟了吃。丁丁咣咣的杀了只养在水盆里的鱼,和面擀面片,放在鱼汤里下了,末了撒了一把葱花,他端进来放在饭桌上,他边擦手边说:“吃吧。”
也没个称呼。
他在自己的宅子里,他没请周澜来。
周澜挑了一筷子,问:“你呢?”
贺驷转头去外屋,又盛了一碗,放在桌上,“我有。”
“坐过来。”周澜说。
贺驷犹豫了一下,取来筷子,坐在周澜旁边开吃。
在团里,他伺候周澜吃饭,从不上桌,都是团座吃好了,他再去警卫班和弟兄们一起吃,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年快饿死的时候,他吃一口,嚼烂了,喂周澜一口,自己嘴里一点都不剩。
二人闷头吃,都不说话,就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周澜最后放下筷子,掏出手帕擦嘴,说:“回去吧。”
贺驷在吃最后几口,嚼着,思索着,眼皮都不抬:“回去我难受,要死人的。”
“杀谁?”周澜问。
“那个马营的。”贺驷放下筷子,看着自己吃干净的碗,他忽然意识到周澜也吃光了,饭量前所未有的大。
“玩玩的,你不要当真。”周澜说。
贺驷攥紧了筷子,压着气恼:“怎么能不当真?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惦记的滋味,你不懂!”
周澜看着他,沉思了半晌,说:“我懂。”
贺驷有点意外,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委屈的说:“我心眼儿小,看不得你玩,这个毛病我治不了,你别指望我改。”
“不改,”周澜抬手摸摸贺驷的头发,“我改。”
贺驷轻轻放下筷子,眼神软了。
周澜一顿饭的功夫,就把“逃兵”“抓”回去了,贺驷的脾气他了解,软硬不吃的,其实是头倔驴,如果不是顺毛捋,就算绳子捆回去了,也会再跑出来的。
而当晚的马国祥正是“整装待发”,自己给自己涂好了油,做好了扩张,他想着团座回来,要是看到红肚兜,说不定当场就要,他得“来之能战”。
结果他这边大腿流着油去迎接团座,那边团座就领着贺驷就回来了。
这下热闹了,贺驷谁的面子都没给,顺手拎起扫院子的大扫把就上去了,马国祥嗷的一声满院子躲,众人j-i飞狗跳的去拦。
马国祥千辛万苦的跑到了周澜身后。
“团座救命啊,他又发疯。”
周澜倒是没理会他,走上前去从贺驷手里夺下扫把,说:“别闹。”
说完他回过头,对马国祥和颜悦色的讲:“小马,你走吧。”
“团座,”马国祥直跺脚,那油暗自淌了好大一股子。
“对了,”周澜一边拉着贺驷往团部里走,一边和马国祥说,语气十分随意,甚至都没回头。
“以后不要到团部来了,回去好好干好自己的事儿。”
没有给他央求的空,周澜就进了团部,随从一帮子人跟了进去。
马国祥没跟着往里挤。
挤也没有用。
团座说话轻声细气的,可是吐口唾沫就是钉,容不得他动摇更改。
一股子桂花的香气,似有似无的缭绕,别人没理会,马国祥自己闻见了。
隔着秋装的单裤,粘腻的油已经淌到了鞋壳里,那是他在城里头特意买的桂花味儿的油膏。
原本他也不是这么贱,不是这么上赶着,谁放着男人不乐意当,非要当娘们。
要不是团座位高权重,今天连长明天营长的吊着他,他就这么的给迷上了。活该他家八辈子没人当过官,有了步步高升的捷径,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何况团座真是个“尤物”,他管中窥豹,料想有天真把团座揉软了,放倒了,那绝对是意想不到的刺激。
可惜,他时间不够,既没有得到团座的完全信任,也没亲到可以越矩的距离。
团部里热热闹闹,他一个人逆着流向。
做副营长去。
恐怕以后的提拔就没这么快了,得一步步真刀真枪的熬了。
团座啊团座,你是不是喜新厌旧的太快了。
新?
那个黑面神?
马国祥在秋夜的风里停住了脚步,有如神助,瞬间想明白了原因。
周澜说话算话,果然再也没“临幸”过马国祥,他只是第二天做了人事调整,把马国祥扶正,不再做副职。
多少小兵没等熬到班长就成了炮灰,马国祥来了没一年,仗没怎么打过,就当了营长,简直是火箭提拔。
过了几天,马营差人送来了当地特产的大苹果,周澜也明白熟悉“当地特产”的“当地人”,敢直接往团部送东西也就马国祥,但他就是没问谁送的。
苹果又大又红,去皮切块,晚饭上了果盘,周澜把银叉子推给贺驷,那家伙埋头吃了半盘子。
周澜不说谁送的,怕贺驷会小心眼儿病再犯了。
好不容易安安生生,有问有答的吃顿饭。
除了贺驷,这团里,没人敢不见外地和他坐一个桌边吃饭,以前马国祥桌边围着絮絮叨叨的,周澜也不怎么听,但是觉得有个人出声挺好。
自从杜云峰造反之后,周澜就不喜欢吃饭没声音,让他总是想起点什么,一想起来,就吃不进了。
当然,马国祥还是烦,但烦总比没有强。
贺驷就不一样了,他有问有答,虽然说的不多,但是跟在身边那么多年了,总是明白周澜的言下之意,或是心中所忧,废话不多,回答都能说到点子上。
不聒噪,很通透。
周澜刚起头说去了北平,遇见了老熟人,贺驷就放下了叉子,专心看着他,料定了“老熟人”只能是杜云峰。
“遇见他很意外,不过我也没必要再躲,你说是不是?”
“迟早要见的。”贺驷看着他,静静的说,“他不会听我的。”
“嗯,”周澜一点头,银叉子一下下的戳着苹果块,没有要吃的意思,“你跟我说,他都不记得了,我本来还有点怀疑,不过我见到他,觉得是这么回事。”
贺驷:“没认出你?”
“不能说一点不记得,”周澜一摆叉子,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他垂眼看着多汁的果块,留给贺驷的是非常平静的表情,“他起初是真不记得,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在我面前装不住。”
贺驷马上抓到了弦外之音,不停歇地追问:“那后来呢?”
“我本来有点疑惑他为什么后来想起了我,”周澜抬眼看着贺驷,突然嗓子有点发干,他舔了一下嘴唇,继续说,“你记不记的原来山上那个姓宋的胖小子?”
贺驷轻轻摇了一下头,猛然想起又一点头:“宋什么书?”,他有印象,那小孩抓上山时r_ou_嘟嘟的,呆两月,就被大哥玩成了瓜子脸。
“对,”周澜说,“他一直跟在云峰身边。”
“难道是他把大哥带出奉天的?本事不小。”
周澜点点头,继续说:“可能是吧,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云峰想起什么问他,他是能给出答案的,所以……”
周澜迟疑了。
贺驷似乎明白过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搭住周澜的手背,周澜手里的搓来搓去的叉子不动了:“所以大哥认出你了,他……他是要你跟他一起,还是要报仇?”
周澜盯着贺驷的手,对方不轻不重的覆在他手背上,想抓紧又情怯。
“他让我和他重新开始。”周澜实话实说。
贺驷没说话,但是手却脱力似的慢慢的移开了,就在最后一根手指将要离开周澜手背的时候,周澜反手捉住了他。
掌心对着掌心,他说:“你怎么不问我如何回答?”
贺驷躲开了他的眼神,声音里带着委屈,却强行硬气:“团座,”他说,“大哥还是后悔了,你千山万水的没有白费,我……我替你高兴。”
他不看周澜,周澜却看着他,细细研读,目不转睛。
这个黑小子,当初根本没有入他的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野花野Cao似的就长在了他的身边,一不留神,给了他一点光,他就格外珍惜地猛长。
只是裂缝里的一点光辉,他就长成了他身边的一棵大树,不言不语的遮风挡雨,死死的扎根,不肯动摇。
天寒地冻,暴风骤雨他都挺着,还要时不时的回头看看周澜,看他还在不在。
看他跟没跟别人跑了。
他要真跑了,这个死心眼的也不会去追的,估计只会孤独的站成一棵枯树,早晚被雷劈了,烧成灰烬。
只有根子扎在地底,化成永不腐烂的执念。
他有为周澜遮风挡雨的勇气,却不信自己有雨过天晴的幸运。
周澜抓紧了他的手,都是摸枪把子的手,长茧的地方捧在一起粗糙,却熟悉。
“你没听明白吗?”周澜开口,“云峰身边有人。”
贺驷猛的抬头:“什么?谁?那个姓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