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个儿挺高,身材挺拔,余光就能感到不是个一般人,老海扭头一看,十分眼熟,心思调动起来一想,这不是前两年在商会里见过的杜老板嘛。
他赶紧迎上去,他也是个高个儿,但抱拳行礼就矮了几分:“杜老板,好久不见啊!”
杜云峰停住脚步,警惕的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瞬,随即神不知鬼不觉的把狐疑藏了起来:“你认识我?”
“您瞧您说的,我哪能不认识您啊?”海连江又猫腰欠了欠身,“天津卫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共能有几号,我要是不认识您,我们家侯爷还不得抽我有眼不识泰山?”
“嗯?”杜云峰脚步站定,面无表情。
他在阁楼上望得不真切,几天光天化日下都没人认出他,于是一时兴起,从头到脚的套上一身缎子面的长袍马褂就出了门。
溜溜达达的沿街而行,一路压着心里的雀跃刺激,往侯家靠近,打算路过的时候,往那大门里好好看上几眼——看看那个姓候的娇弱的丢人样。
结果还没靠近,就被人拦住了。
眼前的这个人,他完全不认识,刚才对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还以为绑架那茬被认出来了,可瞬间又觉得对方那语气神情不对。
他看起来明明认识我。
那也就是说,他这个认识的,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以前的我。
他叫我“杜老板”。
我是杜老板?
杜云峰把心思压住,单是眼也不眨的盯着海连江,想从他的一举一动里判断出更多的信息。
他的目光明亮而坚定,直来直去的不躲闪。
“你认识我?”他不动声色的问。
海连江说不上哪里不对,就觉得眼前这位杜老板比上次见到要显得奇怪,怪在哪里他又说不上,双方地位的悬殊让他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估计是自己冒昧了。
“杜老板杜爷,我失礼了。”海连江赶紧解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不许久没见到您,今天高兴嘛,您肯定不认识我,我哪能不认识您呐?”
“许久不见?多久?”杜云峰问。
海连江觉得这话问题透着古怪气,不过他也没和杜云峰打有过深交。
只是一面之缘,他本以为对方豁达开朗,犹记当初酒会,远远望见他,与那周先生和候代臣有说有笑,十分健谈爽朗的摸样,杜云峰也在一旁。
“杜爷,上次有幸见您,还是商务局的酒会上,您与我家侯爷他大哥商谈生意,我家侯爷和您打过招呼,您肯定记得这个,我嘛,远远的望见过您,所以还没有认识您的荣幸。”
“哦”杜云峰听出了点眉目,原来他还曾经和这个侯代英的大哥认识,而侯代英起码是点头之交。他思索了一瞬:“我来看望你家侯爷。”
他这个时候就不能逃了,狭路相逢勇者胜。
“您大驾光临,我们可是蓬荜生辉呢!”
海连江认为他肯定是来探望侯代英的,不然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条街上很是突兀。只是他上下一打量,杜云峰两手空空,又实在不像个探望的样子,而且他还和他在门口打了半天的哑谜。
海连江想,真是古怪。
心里觉得见了鬼了,不过想归想,他还是扭头敞开嗓子,往里吆喝了一声,撩起前襟一摆手,把杜云峰往侯家大院里请:“杜爷,您跟我来。”
杜云峰没有丝毫胆怯,他单枪匹马的来,就能单枪匹马的走。
本来是来恶作剧的,现在反倒没有了玩耍的心情,他好奇于将要发生的事情。
他好奇于他的过去。
院子里有一些人,很多人望着他,有的人还躬身点头,杜云峰都没有印象,不过他微微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一路登堂入室,客厅里男男女女,说是来探病,却都把这当成了气氛热烈的社交聚会。
外面天寒地冻,宅子里暖气给的很足,加上人多热闹,温度徒然上升,一股混杂着香水和烟Cao气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再看那男男女女,香衣鬓影的也绝不担心患者身体安康的神情,倒是各个精神抖擞,三三两两的捉对厮杀,也不知是否熟识,反正相谈甚欢。
那最热闹的一大圈沙发乃是聚会的核心,老海把人往里领的时候,侯代英正叼着雪茄仰着下巴听盐务处长拍马屁,马屁拍得正在舒服的劲头上,顺着笑眯眯的目光,他扫到进来的人。
他楞了一瞬,把马屁抛到脑后,再定睛一看,只见他一拍额头,也不在沙发上扮演病患了,腾地起身——
“哎呀,真是稀客啊,”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身长袍马褂的杜云峰站立到了客厅的正中央,侯代英穿过自动让路的宾客,老远就伸出双手,“这不是杜先生杜哥嘛!”
他伸出手,非常热情地迎上去,杜云峰看着他,也不主动迎上去,只是自然而然的伸出一只手,仿佛绅士,其实另一只手微微背向身后。
冬天穿得多,他腰里别了一把锋利的小匕首。
侯代英十分热情,双手握上去使劲摇晃,须臾便拉着他往沙发上引:“杜哥,我说你可是见外了,我这都两年多没见到你了吧?”
“好像是有些时日了。”杜云峰不知说什么妥帖,便顺着他的话茬往下捋,还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
周围的人有的似乎认识他,便“杜老板”“杜先生”的打着招呼,而李处长这种新贵虽不认识他,却也从侯代英的热情里感受到了来者的重量级,便自动的让出沙发的好位置。
杜云峰不客气的坐下来,旁边有人自告奋勇的递上来雪茄香烟,他便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李处长也不甘落后地擦燃火柴凑上前去。
吐出一口烟雾,杜云峰眯眼,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微微一笑:“大家都太客气了,我杜某人许久没回天津,大家还记着我呐!”
“瞧杜先生说的,您什么样的人物,我们哪敢!这话侯先生听了一个不放过我们。”一个高个子卡其色西装说。
“杜老板做的是大生意,我们这点小鱼小虾卖卖,平时还得靠杜老板留口饭吃呢。”说话的是脸圆如盆的老者,杜云峰只扫了一眼身形,便判断此人的生意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当。
众人恭维声中,杜云峰拱手谦让,随即一扭头,朝坐定的侯代英露齿一笑:“侯先生别来无恙?”
在侯代英的家中,请来的宾客对杜云峰如此客气,也是在给他面子,他正洋洋得意,听杜云峰这一问候,他赶紧收起得意劲,把翘起的二郎腿压了压:“杜哥,您就别和我客气了,我虽然和你只见过一两次,但是我哥和你不是外人。”说罢,他搭上杜云峰的肩膀,凑近了说:“我哥能坐上这个位子还不是多亏了你和周先生,没你们我们哥俩哪有现在好日子过?”
说罢,他拍拍杜云峰的肩膀,仿佛双方心知肚明。
杜云峰笑了笑:“看在家兄的面子上,我就不客气了,候老弟。”
“哎!”侯代英夸张的应了,似乎亲近是种荣耀,“这就对了嘛!”
杜云峰一肚子的狐疑,翻来覆去的掂量那些话的含义,感受到了巨大的信息量,他不仅对自己的定位有了重新的认识,还敏感的捕捉到了“周先生”这个词。
他以不变应万变,有问有答的与众人周旋,谈及近年动向,他便说一直在忙生意,众人畏惧他,也不敢深究,但话里话外偶然就要涉及一下“周先生”。
“杜哥,咱俩聊点体己话,”侯代英不一会儿就把杜云峰拉进了边缘的牌室,那房间小,角落里有一具暗红的沙发,众人识相的不上去打扰,只剩他俩吞云吐雾,“我哥现在局长的位子坐稳了,以前那些反对的老家伙也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当然这还得谢谢你当年出手利索。”
杜云峰没有细问出手利索是个什么具体含义,不过宋书栋说他以前是土匪,估计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只能含糊着说了一句:“都是朋友,没什么大不了的。”
“杜哥,仗义!”侯代英竖起拇指,继续说,“也就你和周先生才敢动那个老家伙,”说到“老家伙”时,侯代英刻意放低了音调,“不过当初他挡你们发财,挡我哥升官,也是自己找死,别人都以为他是得罪了江湖上的,谁也没料到是咱们里应外合拿掉他。话说回来,还是你们从关外带来的兄弟下手狠,所以我最佩服你和周先生做事的魄力!”
“嗯”杜云峰应了一句,终于忍不住开口含糊其辞的问,“你和周澜有联系?”
他打赌众人所说的“周先生”就是周澜,他有很强烈的直觉,他和周澜之间的关系很复杂,绝不是生与死,杀与被杀那么简单。
“那个,”侯代英被他问的有点意外,咳嗦了一声,才解释说:“杜哥,我和我哥都是联系你这边,周先生我们恭敬,但是着实联系不多,实在是不方便。”
到底什么不方便,杜云峰不得其解,微微皱眉,望着对方,犹豫着怎么开口问。
没想到侯代英先不自在了,有些心虚的解释说:“周先生和日本人走的太近,虽然做生意能沾上这层光挺好,可是毕竟咱这还是中华民国的地界,明目张胆的有来往,会招来杀身之祸啊!”
说到这,他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我今天见到你还挺吃惊的,后来一想,他妈的,国民政府的格杀令只有周先生一个人,没说你不能回关内啊。哈哈,所以啊杜哥,你来的正是时候,你和周先生那土货的生意能不能让小弟也沾沾光,我哥现在是局长了,明面上做不了,暗地上还是能照顾的,天津码头这边你们和谁合作不是赚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