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迷糊糊,感觉身体时而轻时而重,仿佛在云里,仿佛在海里。
眼前朦胧的一幕幕闪过,有小时候的光景,有长大后的日子,还有刚刚吃饭时,哑叔和云海的笑。
云海笑起来眉眼弯弯,真好看,他想。
同样嬉笑的眉眼,映出另外一幅面孔,他看着他,深情的,专注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仿佛甘泉一样清冽,雪后的阳光一样明亮。
他看着他,宁静中带着微笑,仿佛世间只有彼此而无他。
“慕安”他叫他。
周澜躺在黑暗中不敢动,他怕一动,他就没了。
“慕安”他又呼唤他。
那双眼睛里慢慢凝出渴望,“慕安”,他第三次叫他,却说不出其他的话。
周澜猛的坐直身体,从枕头底下抽出常备的勃朗宁,搓动上膛,双手抱着枪,将枪管塞进嘴里。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扣在扳机的手指在发抖,头发散乱下来遮住眼睛,睫毛和头发也在一并抖动。
许久之后,他慢慢平复了呼吸,胳膊撑着膝盖,他深深埋下头去,手指上还套着□□。
他不能就这么死了,哑叔和云海在躺在这个楼里。
再等等,他想。
再等等,他对心里那个人说。
他披上衣服,拉开窗帘,除了团里守卫灯火,外边一片漆黑。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除夕夜里,是没有月亮的。
然而,他又想起,那年新年,他和杜云峰一起,他背着他,看烟火,绚烂至极。
想到这,他笑了,随即又暴躁起来。
不能再想,他对自己说。
披上大衣,他下了楼,到了客厅还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沙发上躺着的是杜云海。
他想把杜云海弄起来聊会天,又拉又拽之后就放弃了,杜云海只是吧唧了几下嘴,再无别的表示。
“酒量太差!”周澜咕哝了一句,顺手脱下大衣盖在杜云海身上,他百无聊赖的在诺大的客厅里散起步来,围着沙发走了几圈,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云海的鼾声,没有什么东西陪伴他。
出去走走,他想。
于是深更半夜的,他走进院子。
卫兵立正问好,还俏皮的加了一句过年好。
周澜点点头,心不在焉的说:“过年好!”
警卫班都回屋去了,门口站岗的士兵脸朝外荷枪实弹的护卫。
走在团部的院子里,天很冷,他身上也冷,不过却并不在意,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后院车库,小兵纷纷向他问好,他沉默的点头,并不多言。
李国胜从前院跑了过来,边跑边系腰带,他正推酒行令呢,小兵说团长转到后院去了,他就赶紧奔了出来。
喷着酒气,他跟上周澜:“团长过年好啊,您怎么转出来了?
“嗯”周澜置若罔闻的答应了一句,再不多言。
李国胜喝的不少,但是靠近周澜,他还是闻到了酒气,看来团长没少喝。
他摸不清周澜的想法,就问今晚饭菜是否可心,团长你要不要加件衣服什么的。
周澜似乎魂游天外,偶尔答应一声,又文不对题,只是漫无目的的转来转去。
李国胜福至心灵,忽然想到,团长是不是一个人太寂寞了?
于是他建议周澜到各个营里走走。
周澜起初有点动心,但是后来一想年节比较重要,他去哪个营不去哪个营,都有厚此薄彼的嫌疑,真要让他把七八个营都走一遍,他又懒得应酬那一众营长。
“还能开车吗?”他问。
“嗯?”李国胜愣了一下。
“喝了那么多,还开得稳吗?”周澜难得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能能……”李国胜赶紧答到,同时挥手叫来小兵,赶紧准备木炭箱子。
车子开出保安团,漫无目的独行。
周澜拒绝了警卫班的随行,他自己也没想好去哪里,想着附近转一小圈,也许路上颠簸一番就困了,今儿中午他就是这么睡着的。
李国胜平时胆小,喝了酒话倒多了起来。
他便碎碎叨叨的说着一些闲杂小事,说警卫班今儿个听说有大红包都很亢奋,准备彻夜不睡,给团长守岁。
透过后视镜,他见周澜笑了一下。
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周澜不敢兴趣,只是这种琐碎又亲近的语调他陌生,但是有感觉很舒服。
李国胜这是喝多了,否则他不敢这么随意。
周澜的心思跟着李国胜嘴里的“警卫班”恍惚着,在颠簸中神思飘渺,忽然间,他打断了李国胜的碎嘴。
“贺驷呢?”他问。
第61章 服软
李国胜正说的起劲,猛的住嘴,心虚的看反光镜.
正对上周澜目光。
李国胜有点迟疑,不知道怎么说好。他不清楚团长和班长到底怎么回事,就好像不大清楚团长和杜副官之间是怎么的,突然就爆发了矛盾。
他有他的本分,团长想说的,他得听着,团长不想说的,他没资格追着问,他只有执行的份。
就像那天,把半死不活的贺驷抬走,他身为班副既不敢放了贺驷,也不敢把他下大牢。
就这么一天天的拖着,他想,时间长了,团长也许就忘了,就算不忘,至少不在气头上了,凡事还好商量。
团长忙得和如同日夜不停工的机器,根本想不起旁的人旁的事。
今儿就突然想起来,冷不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迟疑着怎么回答才好,周澜在镜子里望着他,疑惑的问“死了”
“没有没有,”李国胜赶紧说,“不至于的,团长您对手下人体恤有加,我们皮糙r_ou_厚的打几下死不了。”
周澜不收他这个马屁,垂下目光,仰头靠向后座:“躲哪去了?怕我崩了他,就这么大个胆儿?”
“那倒不是,”李国胜察言观色的说着,见周澜并没有怒气,应该不会再像那天似的怒气冲冲要吃了谁,贺驷这条命大概是丢不了了,他说道“在仁爱医院呢,本来也没大事,都是外伤,回去在警卫班躺了两天,贺班长一直不肯去医院,后来烧晕过去,我们就赶紧送医院去了,才知道班长断了两根肋条,特别寸劲儿扎到肺子了。”
周澜微微睁开眼睛,目光停留片刻,问李国胜:“现在怎么样了?”
“骨头接好了,没大碍,”李国胜目视前方开车,围着保安团外围,兜着圈子,到这个份上他就实话实说了,“大夫说,拖了好几天才去医院,肺子感染很厉害,又是冬天,肺炎挺严重的。”
“嗯”周澜低声应了一句,随后吩咐李国胜,“去看看。”
“团长,现在?”
“嗯”
换个时间,换个场合,周澜都不会有心思去瞧贺驷。只是这大年夜里,他发现周围的人都很热闹,唯有他掺和不进这番热闹中去。
百无聊赖也好,转移注意力也好,或者是一点点良心发现也好,与他来说,并无区别,他要去个去处,去做点事情,好让着阖家团圆的夜晚不那么异常寂寥。
仁爱医院是红十字会办的慈善医院,主要为了救助社会上老百姓,规模不小,医疗水平只能算过得去。
住院部还孤零零地亮着几张窗户。
大过年的,除了特别危重的病人,基本都回家过除夕了。
值班医生护士做了例行检查后,精神放松地回值班室去了,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过年还是过年,值班室的玻璃上还有年轻的小护士贴了俏皮的红色小窗花。
走廊尽头的一间双人病房里,一片昏暗,只有房门玻璃上的一小方玻璃,将走廊的惨白灯光泄露进来。
贺驷半躺半坐在床上,床头垫得高,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时保持了这个姿势。
他依然时不时的低烧,人就时睡时醒。
这导致他不断的陷入混乱的梦境中,有些是高兴的,有些则不是,此刻,他皱着眉,显然是遭遇了后者。
黑暗中,他微睁双目。
对面床上,坐着一个人形黑影,抱着双臂,一动不动。
贺驷自言自语轻轻叹了口气:“慕安……”
黑影闻声站起。
贺驷低声笑了,而这一点点笑声让他气息不稳,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抬手捂嘴,可是捂不住一连串的咳,最后拉起被子盖住脸,脸朝墙佝偻起身体,把胸里呼噜呼噜的不痛快尽数捂了回去。
好不容易一阵咳过去了,他依然佝偻着,像一只煮熟的虾,如果开灯,就能看见他的脸都憋红了。
努力的倒上气来,他才面朝白墙长舒了一口气。
这空荡荡的病房,他毫无防备的嘲笑自己:“又梦到你了,我管得住我自己,管不住梦,你说怎么办?”
身后响起衣料悉索的声音,紧接着是硬底皮鞋慢慢踱过来的声音,安静的夜里特别真切。
贺驷猛的回过头,与床边的周澜一上一下对视。
楞了有好几秒种,他忽然意识到一切不是梦境,双手一撑猛的坐直了身体,贺驷张嘴唤道:“团长,你怎么来了?我……”
咳咳,一连串的咳嗽让他低下头来,惊天动地的难以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