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病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了,顺手拉了灯绳,日光灯突然明亮起来,李国胜风尘仆仆的赶进来:“团长,我回来了。”他见贺驷埋头咳嗽,就赶紧放下手中的纸袋子,奔到床头拿起暖水壶,往水杯子里倒热水,“班长,你醒了啊,团长带我来看你,来的太突然,我都忘了给你准备东西了,就刚才随便给你买了点雪梨。”
李国胜把错处都揽去了,周澜不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贺驷。
李国胜感觉到气氛不对,就赶紧活跃气氛,一边把热水往贺驷手里塞,一边讨好的说道:“班长,团长还是惦记你,大过年的,谁都没看,就来看看你。”
周澜:“闭嘴。”
李国胜闭嘴了。
同时闭嘴的还有贺驷,他终于咳过一阵,放下一口都没喝的热水,伸腿就下地。
他穿着肥大的病号服,纯白的,医院里的暖气给的半死不活,他盖着被子尚且不能保暖,出了被窝肯定是很冷的。
周澜看着他。贺驷常年在他身边,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他这一打眼,就知道贺驷是瘦了,像个骨头架子似的撑起单薄的衣服,裤管和衣袖都空荡荡的。
贺驷下床,摇摇晃晃的,李国胜不忍,上赶着扶了他一把,见贺驷低着头,跟做错事了似的,也不看周澜,扶着床沿,走到一边,双手抬起一只医院的白色凳子。
他脚步拖沓,轻轻的一把凳子让他直喘粗气,他蹭到周澜身边,鞠躬似的弯下腰,将凳子尽量稳当的放好;“团长,你坐。”
说罢他后退了一步,与对方保持了距离。
周澜缓步走到凳子前,不客气的坐下了。坐在身边,他听见贺驷喘气是有声音的,像乡下烧火用的风箱,还是多年的破风箱,进气出气都成了力气活。
“废物,踹你几脚,喘成这样给谁看?”周澜也不看他,而是把头扭向窗外,窗外漆黑一片。
“是”贺驷答话,双手垂着,因为弓着腰,看起来格外的毕恭毕敬。
“我不是特意来看你的,我是闲的没事做,你不用装出孝子贤孙的样子给我看,你可是胆子大的很。”周澜说。
贺驷顿了一顺,然后平静的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周澜这才扭过头望着他,“你也知道你胆子肥,所以往我这凑,不怕死是吧?”
贺驷低头,并不看他:“我知道团长不是特意来看我。”
周澜一晚上都心平气和的,到处百无聊赖,让他打发不掉时间,结果到这没几分钟就碰了软钉子。他霍地站起身,逼视着贺驷,靠近了对方:“抬起头和我说话。”
贺驷喘着,却不肯抬头。
李国胜闻到了尴尬气息和一丝□□气味,感觉要坏菜,正想着怎么打圆场,结果门又从外边被推开了,一名护士探身进来:“怎么不关灯?诶,这么多人,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你们怎么进来的?”
李国胜赶紧迎上去:“唉,没事没事,我们保安团的,来看看病人。”
那护士可能是新来的,又年轻,被洋医生训练的得十分教条,她说:“那也不行啊,深更半夜的。”她走进来看清屋里情势,更不得了了“诶,你们怎么回事,患者肺炎这么严重,穿这么少想冻死啊?还不穿鞋,光着脚丫子这是要严重的啊。”
周澜低头,果然贺驷一双白的发青的脚丫子站在冰冷僵硬的砖石地上,旁边是自己的厚底马靴。
护士还要上来指挥,李国胜赶紧上来,把护士往门外轰:“小丫头片子吵什么,院长给我出来,我和他说。”
李国胜把人高马大的把护士挤到走廊去了,随手又关上了病房的门,他只是胆子小,并不是心眼少,团长和贺班长之间的矛盾不小,但是谁也没明说,那想必就不方便对外人说的。
屋里再度陷入沉默。
周澜的目光从脚上移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不过语气却不再那么生硬了:“抬起头来和我说话。”
贺驷闻言,缓缓抬起头,他个子比周澜高,微微低头时正好与周澜对视。
起初他的目光有些躲闪,等真的和周澜对视上了,却逐渐的稳定下来,像一只带着恐惧的小兽,随时要躲闪来自主人的鞭挞,又忍不住带着依恋的温柔。
其实周澜并不想提之前的事情,提起来怕是忍不住要将面前的贺驷打个半死,贺驷已经是半死,再打就要过量。
再打只能全死,他罪可至死?
整个保安团的命都捏在周澜一个人手里,别的他不敢说,保安团的人命,他要取哪条就取哪条。
他当时在气头上,贺驷猛的亲近他,让他本能想起的都是不堪的、令人耻辱而愤怒的事实,而与感情完全不相关。
在他的感情世界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杜云峰,除此之外的人,都是其他人,除此之外的亲近,都是心有邪念的轻浮,只与侵占、强迫、屈辱相关。
令他屈辱的,一条命都不够抵。
筋骨寸断,烂泥一堆的程把头就是前车之鉴。
周澜以为已经有往者可鉴,不会有人活得腻歪非往死路上奔,尤其是他身边的人,该知道他是什么样下手狠辣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非往枪口上撞?
可贺驷呢?
周澜一心求死,忙着求死,对贺驷的生死去向一度不曾想起,不曾过问。今天也是y-in差阳错,鬼使神差的才想起他,便来见了他。
就在刚才,他在黑暗中看着床上这个人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杜云峰。他后知后觉的察觉到毛头小伙子也是当初黑鹰山跟着他和云峰下来的人,也是为数不多还在他身边的人了,他的存在就像他过往的一个活的证据。
看,他最好的年华里,和人相亲相爱过。他独自想的出神,对面床上就传来一句梦中呓语。
“慕安”
这两个字直接打到他的心上。
他的字,长辈、亲近的人都可以这么唤他,但那只是一个符号,区别于张三李四而已。可是却有人在梦中叫的情真意切。
杜云峰这样叫了他千万遍,以前是,今晚也是,叫得他五脏六腑不能安稳。
贺驷竟然也这样叫他,本来他不来,就听不见的。
还有那一句带着叹息的自嘲——
“我管得了自己,我管不了我的梦怎么办?”
周澜火气与困惑被四两拨千斤的化解,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心有戚戚。
更严重地——我管不了我梦中遇见你,我也连我自己也管不了了,我只想死。
周澜望着他,虽然没有怒火,却也没有任何温和的表情,如果换成其他下属,与他如此目光相对些许时刻,恐怕不当场魂飞魄散,也要大病一场。
“我……”贺驷堂堂七尺男儿,声音却低的几乎听不见,他犹豫着说,“我知道你不是特意来看我,但……”
他诺诺低语,周澜听得费力,几乎失去耐心。就在这时,窗外夜空闪亮,随即一声脆响。
周澜倏然扭头,外边漆黑的夜空闪过一道亮白,脆响在冻得僵硬的天地间传来,带着特有的回声,仿佛一声鞭响,将黑夜的寂静撕裂开来。
第一声爆竹好似雄j-i报晓,鞭炮声立即密集的你追我赶,谁家也不想比别家的晚,竟是噼噼啪啪的喧闹成一体,间或有高起烟花炸裂,映在玻璃窗上,流光异彩。
过年了,又到了子夜交替的时分。
周澜竟自走近窗户,抬手扭开快锈死的窗栓,一用力推开了窗户。
寒风卷着窗台上的雪花倒灌进病房,穿着厚呢大衣的周澜打了一个寒颤,他突然想起那年杜云峰背着他看烟花的时候,也是甫一走进露台,就被冻得一个激灵,那时他的脚不能走路,还光着脚丫子,躲进杜云峰的大衣里。
光着脚丫子。
他转身看贺驷的脚。
贺驷光着脚,走路悄无声息,这时已经站在他身后,他穿着单薄的病人服,因为总是喘气不痛快,领口的两颗扣子没系,此刻被寒风无遮无挡的直接吹进胸口,将单衣鼓了起来。
他像一只迎风的鸟儿,须羽皆张,而一张脸因为病态,不正常的红润。
“不冷?”周澜问。
贺驷笑笑:“但是我还是很高兴你来。”他执着着之前的对话。
“没教训够你是吗?”周澜平静的问。
“不敢,”贺驷垂下目光,转瞬又抬头望着他,“团长,新年好。”
这几句话说的驴唇不对马嘴,但又没什么毛病。
周澜打量着对方,有心挑出点错处,进而收拾对方。
也不知道贺驷是否洞悉到了他的意图,反正周澜没有探测到他原来那股急不可耐咄咄逼人的劲儿。
“养好了病打算去哪?”周澜放弃了和他较劲儿,转而坐回凳子,好整以暇的问道,就像在唠家常,“你这样的,我没法留你在团里。”
贺驷正在关窗户,半个身子探在冷风里,外面的烟花炮竹声淅沥下去,周澜的话更加响亮的敲进他的耳膜。他手上顿住了,回头望向周澜。
“我不亏你,把你从山里带出来,你鞍前马后跟我这么久,”周澜径自说着,“总会给你一笔安家费。”
贺驷隔着窗户看着零星的烟火,心思飞快的转动,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吃一堑长一智,既然原来能悄无声息的跟在他身边,之后也没什么不能。
“团长”贺驷并不看他,他的眼神紧张而焦灼,但是声音稳稳的,“我错了,我改,还不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