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凭一句道歉也许是不够打动周澜的,贺驷想,他是那样一个嘴硬心也硬的人,让他相信一个人无恶意,真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他的整颗心都是石头的,贺驷想。
不等周澜拒绝,贺驷继续说道:“我没亲人,从小挨人欺负,被人骂野种,连自己亲爹啥样都不知道,一直没个像样的家。黑鹰山的兄弟,我跟得最久,到最后就只剩你了,你让我往哪里走?”
他的话,说得是自己,却说出了周澜同病相怜。周澜的过去知道的没几个人,贺驷也是这么多年处处留心,日思夜想的才明白了几分。
“黑鹰山的兄弟?”周澜看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黑鹰山的兄弟都被我赶尽杀绝了,你不提倒好,你知道,我一向赶尽杀绝,斩Cao除根,不留后患的。”
“我知道,”贺驷毫不犹豫的回答,“他们先背叛了你,你是不得已。”
周澜眉头一动,没说什么,单只是看着他。
“可是我没有,”贺驷这次直视了他,“我没有背叛你啊。”
短暂的对视之后,周澜站起,一步一步的走进贺驷,他的步伐缓慢而坚定,仿佛是在思考判断的准确x_ing,仿佛是在敲击对方的胆量。
“你想说你跟他们不一样,”周澜表情y-in测不定,“你是跟他们不一样!”
贺驷不说话,他的胸腔里呼呼的喘气声,非要使着好大劲才能压住咳嗽,又不能太刻意的憋气,否则反倒要大咳一番,此时此刻,他连喘不喘气都得拿捏着了。
“他们只是想要钱,”周澜继续说,“你想要的更多。”
以前,周澜曾经问过他,他图什么,他那时候就在隐藏自己,他说他要钱。
贺驷垂着双手,一副认罚的摸样,他说:“团长,我喝多了,一时糊涂,我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说罢,他顿了顿,又说道:“以前我在私塾外边偷听到先生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能改,团长,您身边那么多人,也都是人,难保会犯各种各样的错误,你还能都崩了吗?”
“什么混账话?”周澜皱起眉头。
“我是说,”贺驷终于忍不住咳了起来,握成空拳头的手低着口唇,他避开周澜使劲的咳了一串,急三火四的收住,重新拾起话头,“我是说,我总比那些人忠心,您知道的,我跟了您这么久,从没出过纰漏,您不能……不能我就犯了一次错,就非置我于死地啊。”
“我是让你走,没要你的命。”周澜说。
“都差不多,”贺驷挺大的个子,被周澜逼得如同犯错的少年,声音里几乎是央求了,“团长,我只是想鞍前马后的跟着你,我保证,我保证……”
贺驷是真急了,周澜要是下令要他走,他估计以后就真的进不了壁垒森严的保安团,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的急切,周澜看在眼里,心里倒有些疑惑——他难道是真喜欢我?
“我保证,”贺驷结巴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我保证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房间一下子陷入沉寂,谁也没说话,一片尴尬。
好在这时候李国胜回来了,后边还跟着仁爱的副院长。那副院长是个本地的老医生,鬓角都白了,白衣白帽的,身材敦厚,看起来十分洁白可爱。
他也没用李国胜引荐,可见是熟识的,他笑眯眯的冲进来:“过年好啊,周团长,您怎么静悄悄的就来了,我们院长不在,过年我值班,实在是怠慢了。我们的护士太没礼貌了,实在是对不起,我让她给你道歉。”说罢往门外招手示意那个年轻的小护士。
“不必,”周澜打断他,也不理会那个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的小护士,“李院长,我们深夜而来,不是探望的时间,不符合规定,是我们不好。”
“哪里哪里,总有特殊情况嘛,”副院长笑眯眯的一仰头,他个子矮,要完全展示灿烂的笑脸,就需要仰着头才能让周澜接收到:“周团长给我们红十字会捐的善款那可是个大数目,老百姓能用得起药,您的接济可起到了大作用,所以,怎么能把您当旁的普通人对待呢?”
“哎呦,”这名李院长看到周澜身后垂手立着的人,穿着病号服,正是自己的患者,一看面色就知道在发烧,可是还光着脚衣着单薄的立正,“这位……这位患者,”他本来想说“这位患者病还没好呢,肺炎,这么折腾是要命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这位患者……就是您来看望的贵客啊,早知道我们安排最好的病房,这样才更有利于肺炎的康复,实在是我失职了,对不住啊”
周澜人畜无害的笑了笑,顺着他的目光落回在贺驷身上,看不出情绪,只是不大在意的说:“我的一个兵。”
一番客气寒暄之后,周澜和李院长走出了病房,临走也没看贺驷一眼,也没有道别,尽管贺驷立正挺直敬礼,矗立在他身后。
护士再次熄了灯,房间陷入黑暗许久,贺驷才蹭到病床上,埋首在洁白的被子里,惊天动地的咳了个放肆大胆,几乎将心都要震出来了。
第62章 张家二世祖
第二天贺驷的病严重了,低烧变成高烧,他一夜翻来覆去未能成眠,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迷迷糊糊中,他在忐忑,忐忑这病好之后,保安团的大门他还能不能进。
其实他并不幻想周澜到来是为了探望他,当他清醒的意识到站在床前的是周澜的真人的时候,他就清楚的知道他不是来看他的。
他那么铁石心肠的一个人,怎么肯屈尊降贵的去看自己呢。他有自知之明,对于周澜他也是知道一些的。
他明白,周澜只是太寂寞了,这份寂寞要排遣,而他恰好,是那个不太遥远,也不亲近的人,正好能让周澜在安全的范围里打发掉那一点点多余的时间。
别人不行?
恐怕是不行。
因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够活生生的,串起周澜的过去和现在,既是他过去的见证,也是他今日的同行者。
可是,贺驷对周澜的了解,也让他明白,这个人无法把控,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下得去手。
混沌中,他反复的问自己,我还能回到他身边去吗?
清早,医生护士陆陆续续的来了。
气氛和往日不大一样,红十字资助的医院,面向大众,普及x_ing意味更强,规模大而简陋,但是贺驷的待遇却换了个天地。
他的主治医生换从原本年轻的大夫换成了李副院长本人。病房也换了,不仅楼层升高了,连房间的条件都好了很多,变成了带小客厅的单人间,之前来照顾他的警卫班的小陈干脆就常驻了,说是李班副不让他两边跑了。
贺驷心里明白,以前李国胜是偷偷派小陈来看护,如今大概是得到团长许可了。
果然,小陈喜气洋洋地把贺驷的红包给带来了:“团长给的,警卫班人人都有。”
捏着红包,厚厚一沓,肯定是分量十足的大红包,他也没打开看,忽然心里有了点底。
顺手掖在枕头底下,他问小陈:“小子,团长忙什么呢?”
小陈正吃雪梨,贺驷懒得削,那梨就原封不动的放着,小陈半大孩子肚子正亏空,得空就往里填东西,也不削皮,水洗了就直接啃。
咔嚓咔嚓的吃着,他眼睛都没离开梨,嘴里忙里偷闲的叨叨:“团长在团里就和家人在一起,腻不够似的,其他时候在外边忙,不是往军部跑就是去金矿,对了最近还把团里以前攒的金锭子都让人拿去金匠铺子炼成大条子了。”
保安团的金银出入,连各个营的营长都不知道,但是警卫班是清楚的,因为银库挖在地下,唯一的入口是警卫班的班部,从地面掀开红木地板下去,还要经过三道大铁门,钥匙一把在警卫班手里,两把在周澜自己手里。
护士这时拿来玻璃吊瓶,挂在支架上,然后往贺驷的小臂上扎了小针。
“还挺疼的”贺驷说。
“嗯”护士在口罩后答应,“要做试敏,这个药过敏会要命的。”
过了一会儿护士又来,看看那针挑起来的小水泡已经消下去了,不红不痒的,就说没事不过敏,随即往他手背上戳针找血管。
贺驷抬头看药瓶子,标签上时英语,他也看不懂,只觉得标签换了颜色,他就问护士怎么换药了。
这护士明显是有经验的,能住高级病房的大多非富即贵,虽然面前这位看起来不像,黑的像个碳头,不像什么富贵人士。她态度很好,边整理输液线边说:“院长亲自开的处方,盘尼西林,医院一共也没几支,日本人管控的厉害。”口罩上的一双大眼睛笑着,又继续安慰道:“这个药可管用了,你这肺炎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利索,留不下病根的,放心吧”
说完,护士收拾了托盘胶带出去了。
小陈这时才凑上来,眼睛盯着门口闪过的背影,笑眯眯的凑上来:“四哥,看出来没?屁股大,好看。”
贺驷:“滚蛋。”
天津戈登道。
侯代英“大病初愈”之后立即活跃起来,近日在家里摆场子交际够了,闲来无事便往他哥那边跑了几次,可把他哥给作坏了,就因为身为警察厅长的候代臣却没能给弟弟个满意的交代。
——那猖狂的劫匪硬是人间蒸发,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大鸭梨那边也偃旗息鼓了——本来拿到五万的债回来,他还挺高兴的跑到大表舅那里去邀功,李老板也很高兴,等得知这五万块竟然是从侯代英那“要账”要回来的,简直吓得当场没把大鸭梨给活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