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阳光太好的缘故,还是郊野空气好,周澜竟然觉得腿脚轻快了一些,人也轻松了不少。
他想,也许是应该早点把贺驷安葬了,潮s-hi烦闷的地下室怎么比得上这三清水秀的好地方呢。
他拄着拐杖下台阶,杜云峰并不刻意搀扶他,但是始终都在他左右,伸手可触的距离里。
周澜的思想转回到杜云峰身上,就随口说了一句:“把你可怜的,当着逝者还要说那样不着边际的话,还有抢着进墓地的?不像话!”
杜云峰莞尔,周澜的话听起来像责怪,可语气很放松,没有一直以来那么多的防备和紧绷。
“黑四儿是个机灵鬼,脑袋灵活的很,我都同意你以后和他在一起了,我揶揄他几句,他不亏,”杜云峰边走边说,他低头看路,周澜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再说我说的是事实,我把你们都安排好了,我去做孤魂野鬼,当大哥当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周澜脚步慢了下来,他忽然又想起,以前杜云峰想和他葬在一起的承诺。
“别扯没用的,”周澜有些不耐烦了,“你别犯酸,不然你也在附近买块地,我又没拦着你。”
杜云峰这时已经下了好几个台阶,他闻言停下脚步,一脚台阶上,一脚台阶下,微微扭身回头:“就别浪费钱了。”
周澜:“什么意思?”
杜云峰抬手一指,一马平川的山下,一眼望不到尽头平原地带。
“你看这大好河山,”他说,“慕安,你说,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五年了,上海南京都失守了,武汉和长沙马上会有大战,那是重庆最后的屏障了。”
他虽然站在低处,却一身正气,高大挺拔,只听他说:“我是军人,大战在即,我当勇往直前做殊死的抵抗,我不确定能马革裹尸囫囵个的回来,长沙一战,我恐怕每一寸血r_ou_都要碾碎于沙场,哪还有机会完完整整进那个挖好的坑?”
周澜愣住了,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脚步。
二人久久相对而立,前面的士兵远远的等着,也不敢催促。
杜云峰不言不动,修身的黑色大氅将他挺括成了一挺拔的松树,风吹过,树叶斑驳的影子摇晃在他身上,显得他更加坚定,不可动摇。
这短暂的瞬间,却好似万年掠过,所有的爱恨情仇在国家大义面前都沉淀了下去,他们俩,还是他们俩,却也远远不再是他们俩了。
杜云峰笑了一下,上前拉住周澜的手:“慕安,我们回不到过去的时光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珍惜当下吧。”
当晚杜云峰回了自己的宅子,那处小洋房看着不起眼,却是布满了警惕的视线,夜深人静,随着滴滴答答的电台声,一封秘密电报从杜宅发s_h_è 向夜空。
“深海计划正式启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木有双更啦,明天才有时间写,估计明天要晚一点,上午12点前能更。
第118章 鸿门宴
又在周家活活腻歪了两天,杜云峰说去办些公事,周澜便直截了当的问他是不是要打仗了。
杜云峰摇头,沉默的看他。
周澜于是问:“跟我也不能说?
杜云峰又是摇头。
周澜便不再多问,只问他还能平安回来吗。
杜云峰一点头,终于张嘴说话:“我不远走,过几天就回来,到时候……可能会很忙,就不大有时间来看哑叔小宝……还有你了。”
他说得磕磕巴巴犹犹豫豫,他一向爽朗,很少这副摸样。
周澜有些担心,可一时也想不到哪里不对,便安慰道:“能回来就好。”
过了几天便是清明节,周澜让小张开车,他独自去了佘山,带着香烛纸钱和家里做的青团。
他腿脚慢,到了墓地时,见到几个杜家的士兵已经把墓地打扫了一遍,墓碑前还供着酒,而空气中弥漫着酒香,显然是已经洒在地上多时了。
“你们……”周澜认得他们,便停下脚步。
“周师长,哦,不不,卑职愚钝,周先生,”赵小虎手下的一个兵当初在商丘见过周澜几面,“我们军座人在外地,不能亲自吊唁,吩咐我们一定替他尽到心意。”
周澜点点头:“谢谢你们,费心了。”
几个士兵统一立正:“军座的心意,属下不敢怠慢。”
周澜走上前去,拄着拐杖弯腰拾起酒瓶,大泉源,正是以前他们在黑鹰山时喜欢喝的酒,不贵,但是南方却很不好买到,也不知杜云峰从哪里得来的。
几个士兵很有眼色地帮司机小张把各类供品都摆放好了,不声不响地走远了一些,时不时的往墓地这边看,想必时怕周澜有什么需要,随时能照看。
杜云峰的亲兵,是非常清楚自家军座看重什么的。
坟茔一根杂Cao都没有,地上还有清扫过的痕迹,周澜在墓碑旁坐了下来,好腿屈膝,伤腿伸直,拐杖放到了一旁,他挥手把小张也支远了。
“四哥,”他点上一支烟,才开口,“还习惯吗?”
说完,他把香烟放在碑前的供品盘上,他说:“抽一根吧,很久没抽了吧?”
他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手肘拄在膝盖上,侧身靠着坚硬的墓碑,他神情淡然地望着天空。
天空蔚蓝,有一丝淡云。
“我昨天梦见你了,”他轻声地说,“你还是笑,也不张嘴和我讲话,我问你什么你都笑,你笑什么啊?”
说着他不由自主地也笑了起来。
“你啊,”他笑着叹了口气,“以前就不爱说话,死了也改不了,死倔死倔的。”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完了这句话:“倔得怪让人心疼的。”
墓碑前的香烟被贴地的微风吹得微微一动,烟头红了一瞬。
“云峰让我把你葬了,说了那么多,其实我后来想明白了,他还是处处在替我着想,他怕我天天对着你难受,他怕我难过,”他自言自语,仿佛靠着的墓碑是他最忠实的听众,“道理我都懂,人死如灯灭,我再念着你,你也回不来了,不过云峰有一点说得很对,想到你在人生的终点等我,我就没那么孤单了。我以前特别怕死,打小儿就担惊受怕,往往是怕别人害自己,就先下手为强,干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干得越多,就越怕死,怕自己不得好死。可是现在,我一想到人生大不了一死,而你笑呵呵的在尽头等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团聚有什么可怕的呢?”
“你说是不是?”周澜低头,手里的香烟去碰墓碑前的香烟,“别光顾抽烟,和你说话呢。”
两根香烟相碰,烟灰落到了一起。
“还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也不知道云峰来上海干什么,呆了两个月了,他身份那么敏感,我问他也不说,我总觉得不对劲,”他微微皱眉,狠狠吸了一口香烟,“上海太复杂了,连租界都不太平,前几天极司菲尔路上有人开枪对s_h_è ,死了好几个人,我听商会的人说是地下分子,我也没敢深打听,我的过去是禁不起怀疑的,尽量少抛头露面了,四哥,你要是活着,看见今天的我,一定会觉得活的窝囊。”
没办法啦,周澜心想,一个残废,带着一家老小,能苟活就不错了。
周澜在墓地呆了好几个小时,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完了,他才拄着墓碑站起来。
以前他在地下室说,现在跑到山上说,说完了,心里敞亮了,他才有力气继续活下去。
清明节的第二天,一大早。
一张当天的大公报把周澜钉在了餐桌旁。
新鲜的油墨印刷出最新鲜的消息——
《杜云峰将军来南京参加和平运动,即将被任命为军事委员要职》
他心里咕咚咕咚地跳得发慌,头版头条的黑字扎进他的瞳孔:
“本报社讯:国民政府改组还都以来,革命军人之谙识体治,深明大义者,纷纷来京报到,积极参加和平运动,有如风起云涌。顷悉杜云峰将军也已来京。杜将军毕业于黄埔军官学校,中日战事发生后,历任国民革命军之营长、混成旅旅长,第一战区第九战区代理军长至今。因鉴于无底抗战之非计,乃毅然离去,不避艰难,问关来京。汪主席于赐见之余,至为欣慰,且深致嘉许,已决定提出中央政治会议,畀以军事委员会委员要席,俾得展其抱负云。”
周澜坐在餐桌前久久动,脑袋里轰隆隆响,难以置信!杜云峰投靠南京政府了!
他竟然投靠汪氏政权了!
这个不抵抗,联合日本人,“和平”建国的傀儡政权!
原来他近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是去“会见汪主席”了。
周澜浑身血液都在倒流。
他浑浑噩噩的呆坐了半晌,早饭一口未动,连上午早就安排好的上海药业商会会议都忘记参加了。
而另一边,身在南京的杜云峰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他已经成了政治上的风口浪尖人物,汪主席正式会见了他,并委以重任,就等于给他判定了政治立场,给了他政治地位,而南京政府的各路大员们马上闻风而动,登门拜访而来。
这些人有早期从重庆叛变而来的政治家,也有黄埔门下出身现在身居高位的军政人物,还有一些与汪氏党徒关系密切的财团人物。
他们看起来格外的热情,非常的自来熟,其实各怀心思目的,要么拉拢派系,要么投石问路,或者干脆是来找杜云峰跑官要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