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明秀早上四点半多醒来,见母亲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表情安静祥和,他看着母亲的面容,心中没由来的一阵钝痛,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抬头看了看输液瓶,三瓶药剂还剩一大半,他看着输液瓶张了张嘴,脑子里先是一懵,接着他猛地回头看睡着的母亲。
“妈?”他缓缓蹲下`身,挣扎许久,才有勇气伸出手指颤抖着慢慢贴向胡之玉的脸。
冰凉一片。
他碰了一下就像被针扎一样缩回手。
他曾经饰演过一个失去父亲的角色,导演要他表演出失去至亲时的反应。他当时的表现让导演很满意,之后拍完戏回到家,他自己却觉得有一点不足,总觉得没做到位。
他今天才知道,他为什么表演没到位。
他一会儿扬起嘴角大笑,一会儿又抱头痛哭,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为什么?
他流着眼泪看安静祥和躺着的胡之玉,一遍一遍地问。
既然不想活了,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走?
他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妈妈。
为什么?
为什么把要他一个人留在世上。
天光大亮的时候,值班的医生查房,看到覃明秀红着眼,木木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病床上的胡之玉。
医生拿着表格大步走进来,叫了一声覃明秀。
覃明秀没动,好像没听到。
医生觉出不对劲,他放下病历看床上的病人。
他是见过死人的。
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怪不得,他心说。
这么想着,他深深叹口气,伸手拍了拍覃明秀的背。
“节哀,明秀。”
覃明秀没有回复,仍然那个表情,仿佛已经与世界脱节,他的灵魂也随胡之玉一起走了。
直到胡之玉的葬礼要办理的时候,他才回了魂,抱着母亲的骨灰,在一个下雨天把她和外公外婆葬在一起。
在收拾医院遗物的时候,一个护士把一封信交给覃明秀。
信封上写着:秀秀 亲启。
看笔记是胡之玉写得,因为手劲不够,写得歪歪扭扭,一点不好看。
覃明秀拆开信看,信非常短,只有一句话。
“秀秀,好好活下去,妈妈,爱你。”
覃明秀把这封信的每个字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手控制不住发抖,眼睛却干涸的厉害,脑子像有根拔不出来针戳他的太阳x_u_e,突突地抽痛,让他头脑发昏,可神志却又异常清醒。
妈妈,其实我一点不坚强。
您怎么会认为我坚强?
您都不要我了。
我又为谁坚强?
您要我活下去。
您有多残忍。
居然要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覃明秀最后小心翼翼地、珍重地把这封信折叠起来放进口袋,盛大的日光中,他一个人走出医院,孤独瘦削的背影慢慢融人这茫茫的人海。
第二十一章
覃明秀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活着没意思,他爸活到人到中年,抛弃妻子,跳楼解决了后半辈子。有时候他自己都弄不懂,他对他爸的感情。还不了债的压力,比和儿子妻子在一起还大吗?他和妈妈就这么不值得他留恋吗?他不知道,他爸已经死了。
死了。一了百了。后人的痛苦,谁又在乎?
他一直不太敢想胡之玉的死。他想不出,她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拔掉了针头。他还睡她的手边,脸贴着她的手背,她一点一点失掉体温,就这样在他面前走了。
他唯一庆幸的是,他妈妈死亡的时候一点都不痛苦。
也许不能这么说,她已经没有体力表现死亡时的痛苦。
覃明秀自从给胡之玉办好葬礼,他就再没去过墓园。他永远记得墓园里,胡之玉与外公外婆摆放成一排的笑脸,他们一家三口即使在淋漓大雨中也笑得开心,他这个做儿子的又怎么好意思在他们面前哭?
胡之玉属于自杀,自杀在民间习俗里是很晦气的事,几个有亲近血缘关系的亲戚,在葬礼上匆匆露脸就迅速离开,快得覃明秀都没有记住他们的面孔。
这半年,他注销了手机卡,也没有朋友知道这件事。覃明秀的生活里唯一里陪伴着他的,是那只又和他重修于浩的布偶猫莫妮卡。
莫妮卡每天晚上都缩在床尾,贴着他的脚背睡觉。早上起得早,要用有倒刺的小舌头舔他的脸,叫他起床。他本来就睡得不好,莫妮卡这么一打扰,他不得不睁开眼,趴在床上与蔚蓝色大眼睛的小猫对视。小猫被他这么看着,看久了就会很奇怪歪着头喵一声,好像在生气他怎么还在发傻:我的小鱼干呢?!
是是是。覃明秀笑,感慨它的喵生真简单啊。他给它开了最喜欢的鳗鱼口味罐头,莫妮卡吃得喵呜喵呜叫,他看着也感觉到自己的肚子也饿了。
早上吃完饭,许久未曾响过的大门传来门铃声。覃明秀乍一听见,以为是隔壁的门铃。隔了一段时间,门铃声又响起来。莫妮卡趴在他的肚子上,这时从摊开的书上伸出圆滚滚的脑袋望着大门的方向。
他的公寓是他刚刚赚钱的时候买的,平时他都住在那间文江华特地给他安置的一栋小型别墅型房子里,这个公寓,文江华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却从未过问。知道这个地址的,也就是姗姗。
是姗姗?
他疑惑着把莫妮卡抱起来放在沙发上,站起身后,莫妮卡先一步跳下来,拖着灰绒绒的大尾巴给他带路。
打开门前,他特地把莫妮卡赶到自己身后。
门外站着一个熟人,覃明秀想了无数个人会站在自己的门前,却没有一个叫高全的。
“高导?”他诧异地看着穿着冲锋衣的高全。
高全看着他,脸上露出一股真诚的喜悦,他伸手拍了拍覃明秀的肩膀:“你小子,真让我好找。”
覃明秀不知道高全来的意图,他看见他说话带着白色的热气,知道外面太冷,立马把他引进家里,去厨房给他泡了杯绿茶。
“高导,您来是?”他坐到高全对面,率先开口。
高全喝了一口热茶,才皱起眉头看覃明秀:“你想息影?”
覃明秀被他一问,不由沉默下来。
“明秀,你才多大,23岁?!现在息影,你在看不起那些8、90岁还活跃在荧幕的老前辈。”高全是一个一门心思拍电影,又想搞出一点名头的,留洋让他看见世界能人浩瀚,而在这些能人能脱颖而出的,只有那些勤奋、肯学、又身负天赋的。
在好莱坞想一夜爆红的人有多少?看每晚酒吧给人倒酒的服务生就知道了。他们中间,谁不勤奋?谁没有为了理想付出一切的勇气?
而表演就是这么一门,光是勤奋远远不够的学问。
覃明秀,高全以前不知道他,但光光是从他接拍一部对他来说无足轻重的青春电影,就能做到细心琢磨,认真诚恳,不可谓不勤勉,而他本身的那些表演的闪光点,在镜头前一瞬间吸引住观众眼球的能力是不可忽视的。
“高导,国内已经没我的立足之地,您懂,我也懂。”覃明秀实事求是地说。
高全当然知道这个情况,张博文每每在他面前唉声叹气这次投资要打水漂,他就知道覃明秀的境况不太好,再看到后续的一系列新闻,高全心里明白,有人要搞死覃明秀,让他一点翻身的余地都没有。
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能力?
金熊奖到现在只发不过几个无关痛痒的通稿,仿佛这桩极其影响他们声誉的案子不存在一样?
这样的只手遮天,以高全的地位,他是想猜疑都不知道门路。
他问张博文,张博文讳莫如深,最后被他高全逼急了,也只摆摆手,轻声说了一句话:我说了,可能这就是我最后投资的一部电影。
高全闭了嘴。
“那国外?明秀,国外,你敢不敢去闯一闯?”他突然抬眼看覃明秀,眼睛里全是覃明秀不敢看的热枕。
覃明秀低下头,看着因为见陌生人而躲在他脚边的莫妮卡。莫妮卡察觉他的目光,乖乖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
他一边伸手跟莫妮卡玩,一边说:“高导,你太高看我了,再说,我也没兴趣出国。”
“好,不去国外,那就跟我去拍电影,我让你做下一部戏的男主角。”高全说。
覃明秀笑着摇摇头,“我拍了您的戏,您可能连初审都过不了。”
“那就投放国外,”高全一副不担心的样子,“新闻说你影帝是偷来的,我拍一部戏,让你拿个比国内还有分量的。”
不论是亚洲还是欧洲,中国的电影也不是没有拿过奖的先例,高全自己都拿过一次,他这么说,也有底气。
覃明秀还是摇头,“高导,要是拿不到呢?”
高全咬牙,“再拍。”
覃明秀这回只是笑着看高全,“能拍几回?高导,不怕与您说,只要您坚持让我做男主角,哪怕不是男主角,男二号,男三号,您就在国内拉不到一分钱赞助。这一点,张制片恐怕与您说过。”
高全原本绷着的脸,听到覃明秀的话,也不由松懈下来,高全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我回国的根基太浅,想帮你,却没有能力。”
覃明秀见他失落的神情,心里也不好受,最坏的情况他思考的比谁都清楚,高全是唯一一个亲自找到家门口的,恐怕他也花费了不少口舌从姗姗那儿要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