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下针,褚浔即心无旁骛,更不喜旁边有人围观。上午他为顾客在双肩中央刺一朵睡莲,却数次被人推门进来打断。隐隐约约,褚浔似还听到,负责接待的学徒对顾客讲:“……当然不骗你。褚容就在我们店里……对对,最近又出来,演《侵蚀》的那个……不信你自己去看。”
褚浔双唇紧抿,推开隔间门板直接找到店长:“你什么意思?!”
店长不以为意,对褚浔笑容可掬,“没什么意思。做生意嘛,既然有吸引人的点,当然要好好宣传宣传。”
昨日他对褚浔讲,做这行要“善于利用资源”。原来便是这样利用。
褚浔眉峰跳动,双眼怒火飞溅,盯视店长许久,却仍旧扭头回到隔间。
找到这份工作,也并不容易。半只脚踏在娱乐圈,需要与人频繁交流的行当,譬如快递员,或是服务员、销售员,便都不再适合。何况那些工作收入有限。褚浔又无学历专长。思来想去,也只能继续做纹身师。
待到这一日结束。褚浔只觉得,自己似被囚在动物园,被满面惊奇的人群整整围观了一天。那滋味,活似自己不是人类了一般。
褚浔只能安慰自己,等时间久一些,人们的好奇心下去,一切便能恢复正常。
两周过去,情况却未见好转。越来越多的新客去人偶刺青,直接点名要褚浔服务。接连数日满负荷运转,又要准备辅导班的功课,褚浔精神萎顿,体力亦觉枯竭。只得愈加依赖酒精,才可在挣脱不开的疲惫,偷偷喘得一口气。
这日结束辅导班的课程。褚浔留在座位上,等其他人大都离开,他才开始慢慢收拾东西。而后拎起书包,低头走出教室。
今天下午的课,教授分析了叶导四年前的一部作品。可巧这部作品的男主角,竟然便是薛睿。
两个小时的课,褚浔竭尽所能集中精力,思维却仍不时失控跑远。这些年,他从未看过薛睿的电影。不想却在考前辅导班,被教授拿来做案例剖析。
四年前,薛睿的演技已破茧化蝶,飞跃至崭新境界。更凭借该片,一举斩获首个影帝桂冠。
四年前的褚浔,又在做什么?
褚浔没有乘电梯,在楼梯间踩着台阶慢慢走。他的脑中,仍在不住回放,薛睿在电影中的表演画面。不过一闪神的工夫,思绪竟又从薛睿身上,跑到了傅惊辰那里。
褚浔停下来,不禁面露苦笑。这些天他用尽手段,不许自己再去想傅惊辰,难道因为一部电影,又要功亏一篑。
褚浔张开虎口按压太阳x_u_e,似要将傅惊辰自脑中挤压出去。片刻深吸一口气,从书包中拿出一小瓶便携酒水,拧开盖子,小小地饮一口。
身后楼梯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褚浔没有回头,只微微侧过身为人让路。
那人却唤了一声“容容”,抬起一只手放在褚浔肩上。
褚浔脑后发麻,想也不想,猛然转头伸手钳住那人脖颈,“什么人?”
“……我,我……”那人未完的话被卡在喉咙里。手中一本硬皮册子,跌落在地上。
第75章 75
被褚怔了一怔,不觉松开手掌。后退一步,不耐烦道:“怎么又是你。”
那人一张白净面皮,此刻涨红得似洇开了血。一只手捂住喉部,咳得弯下腰去,“……容容……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想,把这些年……全体雪绒花想对你说的心里话……讲给你听……让你知道,我们雪绒花,一直都很爱你!”
这世上最缺乏理智的爱,或许便是“脑残粉”对自己偶像的盲目崇拜。上一回,褚浔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不逊,竟也未曾浇熄这位粉丝的满腔热情。
褚浔两道长眉拧在一起,十分烦躁的模样。他在楼梯间的缓步台走动几步,想要干脆直接下楼去。便也不再看背后神情拘谨的粉丝,只冷淡说一句:“不必了。先走一步。”
“容容!”年轻的粉丝将硬皮本捡起,小心翼翼护在手里,匆匆追赶褚浔,“我只有几句话。真的只有几句!容容给我几分钟吧……雪绒花真的都好想你……”
“不要再跟我提雪绒花!”褚浔失控喊出声。左脸的伤疤似又在隐隐刺痛。
楼梯间瞬时陷入沉寂。
褚浔握拳砸了一下楼梯扶手,沉声缓缓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也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雪绒花\'。希望你能记住。”话音尚未落下,便已抬起脚步。
那粉丝却不依不饶,仓促间大声喊道:“邓志刚不是雪绒花!绝对不是!”
褚浔猛然回过头,“你说什么?”
当年褚浔被粉丝袭击毁容。云天使出浑身解数,动用一切可以运作的势力人脉全,将消息封锁到滴水不漏。最后邓志刚的庭审,也申请了隐私保护,未向公众开放。时至今日,真相仍未向公众披露过一丝一毫。
粉丝承受着褚浔锐利又隐含疑惑视线,目光游移片刻,终又肯定地点一点头,“其实,我家里有一点门路。当年的事……”他偷偷看一眼褚浔隐在长发后的左脸,又匆忙移开视线,“我多少了解一点。但是,”他又紧忙补充,“事件的内情,我从没对旁人提起过。即便对其他最铁的雪绒花也没有过!”
褚浔嘴唇紧绷做一条直线,面庞没有太多表情,却在依稀流露出些微焦急:“说重点!”
那粉丝愈发紧张,咽下一口涎水,坚持道:“那个混蛋绝对不是雪绒花!我曾翻遍粉丝后援会资料库里,根本找不到他的注册信息……”
C城的初秋,仍旧时常会落雨。褚浔回到出租屋,雨水已在小区中积成数个水洼。地下室幽暗潮s-hi。每逢下雨,整个房间都浮起一层沾染水汽的土腥味。
褚浔打开台灯,安静坐在那张已剥落油漆的方桌前。这是他的餐桌,亦可偶尔充当书桌。
书桌上方,便是那半扇窄小窗口。平日轻易不能见到阳光,雨滴却能见缝c-h-a针,顺着关不严的缝隙渗透滴落。蜿蜒爬过墙壁上的霉斑,在斑驳桌面上晕开朵朵水花。
褚浔稍微拉动桌子,与墙壁隔开几公分的距离。就着晕黄的灯光,随意翻动拿在手中的硬皮册子。
那位名叫江远的粉丝,硬生生将册子塞进褚浔怀里,而后兔子样一溜烟跑得没影。褚浔一错眼便看丢了人,只得将册子带回来。
八开大的硬壳笔记本,鼓鼓囊囊,足有一块砖头那般厚。从头翻到尾,几乎每一页,都贴有褚浔的简报、照片——不,或者应该称作“褚容的”才更加准确。空白处以不同的字体、不同的墨水,书写下许许多多,对褚容的祝福……以及期望。
在他离开的六年里,仍有一群始终不肯散去的雪绒花,用如此热忱又无奈的方式,坚守对他的声援与爱护。
六年,看不到容貌,听不到声音。只能依靠两部剧集、半部电影,聊以回味过往岁月。
褚浔难以想象,他们竟可坚持至此。
笔记本最后一页,又看到江远的笔迹。青年的字干净清秀,尚带有些微孩子般的稚气。他用分外可爱软糯的口吻写道:容容居然学会了刺青!!好木奉好帅哦~果然我们的容容多才多艺,无论做什么都是最好的!不过,不过……
江远画一个羞答答的卡通小人,不好意思般,在小人旁边写下最后一句话:如果可以,还是最喜欢看到容容继续演戏。身为天赐的荧幕王者,放弃演戏多可惜呀~雪绒花一直都坚信,再难演的角色,容容都能演得很好很好!!!
褚浔目光流连,盯着最后那页看了许久。而后轻轻合起笔记本,找出一块崭新的毛巾包好,收在床边矮柜里。
雨还在下,劈劈啪啪打在窗台,便似有一把轻而狠的小锤,不断叩击褚浔的胸口。
江远落跑之前对褚浔讲,如果褚浔当真讨厌他,他可以退出辅导班,保证不再出现在褚浔眼前。
“……这几天我偷偷跟着你,并没有不好的心思,”江远战战兢兢,紧张害怕的样子,也像极了小兔子,“我只是怕,怕你会被人骗,被人欺负!你不喜欢,我就再也不会跟了……”小兔子心虚一样,声音渐渐弱下去。想到了什么,又突然拔高,“我跟邓变态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褚浔回想江远讲这话的神态,不觉笑了一笑。
江远极力向他证明邓志刚不是雪绒花,自是唯恐褚浔,会对这帮坚持了整整六年的粉丝一直疏远下去。他提出几个问题所在,比如邓志刚没有加入过后援会;除了案发前一个月的见面会,从没追过其他行程;周边购买亦不够积极……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或许勉强可以称之为疑点,但要推翻这些疑点,实在轻而易举。毕竟邓志刚原本便目的不纯,从不是一个单纯的粉丝。行事方式,自然也会有别于普通粉丝。
况且,时隔多年,邓志刚究竟是何身份,已经不再那样重要。重要的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一朵,两朵……许多的雪绒花,还在默默守候他。等他归来,等他发光,等他带领那一簇簇雪白的花朵,去欣赏最高处的风景。
渗入窗台的雨水,浸透书桌上方小半面墙。
褚浔静静看着,默不作声地想:其实,那也是他的心愿。
第76章 76
大约一周之后,褚浔自刺青店下班,回家途中接到一通电话。屏幕上的号码,褚浔并未存在通讯录。但只略微瞥一眼,他便已知晓来电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