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鲁珀特先生用愉快的口气叫着龙的名字。
正兴致勃勃地焚烧医疗废品的龙尾巴抽搐了一下,然后源源不断的火苗“咻”地一下就没了,扇动的小翅膀也僵硬了,它就像一个沉重的布袋一样,嘭的一声摔到地板上。
黑龙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乌溜溜的小眼睛看了看来的客人,干笑了两声,嘴角喷出一小股黑烟:“鲁珀特先生……好久不见了……”
“是很久了,莎士比亚。”
黑龙飞快站起来,转身就变成了一个黑皮肤的少年。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迅速把长沙发上收拾干净,请两位医生以及客人坐下。
“要矿泉水,莎士比亚。”亨利对他说,“杯子得洗干净。”
龙一句怨言也没有,乖乖地来到角落的壁橱里,从那里取出使用了三百年之久的一套茶具,然后又跑到外面的冰箱里取出一瓶“依云”。他灵巧而又迅捷地对着茶具念了一遍清洁咒,然后把矿泉水倒进玻璃杯,把红茶放到茶壶里,他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托着茶壶,两者很快就冒出了热腾腾的蒸汽。龙把饮料都放进了托盘里,用一种老派的管家的气度,端到了沙发前。
鲁珀特先生笑咪咪端着杯子闻了闻,然后对莎士比亚说:“真是令人怀念的味道啊。”
黑皮肤的少年弯下腰:“永远乐意为您服务,先生。”
亨利咳嗽了两声,莎士比亚退到墙边上,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立着。“我没有想到您会回来,爸爸,怎么?您想要过圣诞节吗?”亨利不太友好地问,“您知道,我对过节可没多大的兴趣,那些基督徒的妄想不适合我们。”
“你误会了,亲爱的孩子,”鲁珀特先生慈爱地看着他,“我完全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圣诞节,不过不用担心,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莎士比亚和医生同时抽搐了一下。)
“事实上这次我回来是为了卡尔喀小姐。”年长的绅士同情地看着那位人鱼,“她最近好像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当地的妖魔医生无能为力。我觉得我有必要帮助解除她的痛苦,于是请她来到伦敦治疗。亨利,我觉得你会很乐意为一位美丽的女士服务的,对吗?”
医生的脸色变了两下,确切地说是在父亲的最后两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变的。他控制着面部肌肉,让它们组合成一个客套的微笑,然后又命令声带和口腔违背大脑的指示,说出“非常乐意”这句话。
鲁珀特先生赞赏地看着儿子,却突然转口聊了些无关紧要的旅行逸事,不再提那位小姐的病。亨利对他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跳跃思维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希望卡尔喀小姐不要介意。好歹那位美人儿并没有露出不悦,一直乖巧地坐在旁边。当亨利越来越不耐烦,莎士比亚的腿越站越酸的时候,鲁珀特先生才决定放过他们。
“那么,今天也不早,我记得咱们还有间客房,对吗?”
亨利点点头,转身说:“莎士比亚,请你带卡尔喀小姐先去休息,小姐——”他客气地对美丽的人鱼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明天给您作个检查,再来讨论病情。”
“好的,亨利。”女士用甜美的声音说,“其实我需要泡个澡,你知道,我们可不能离开水太久的……”
“哦哦,是的。莎士比亚,去把客房里的浴缸放满水,温度要合适,别太烫。”
黑龙温驯地说了声“是”,然后请人鱼小姐跟着他离开。他大步朝外面走的时候,似乎带着一种掩盖不住的庆幸和解脱的快感,如果他是保持龙形,一定把尾巴翘起来。
当龙和人鱼消失在门外后,站起来送客的两位男士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他们之间有一种极为诡异的沉默。壁炉里的火苗慢慢地熄灭了,它们委屈地挣扎了两下,就把头缩回灰烬之中,将这个治疗室彻底交给父子俩。
“莎士比亚大概不会再下来了。”亨利说,“他是个狡猾的家伙。”
“哦,”鲁珀特先生从衣兜里拿出一支古巴雪茄,点燃,“我其实很喜欢他,也怀念他用燃烧的手指为我点雪茄,那跟火柴点燃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亨利干笑道:“好了,爸爸,说吧,您到底想干什么?”
鲁珀特先生吐出几个烟圈,那形状就好像是圆规描画出来的一样完美。他笑起来,却没说话。
“得了,爸爸,你到底把那位人鱼小姐带回来干什么?您自己就是妖魔医生,最好的,如果您都没办法治好她,带回来也没有什么用。难不成您想让我去治疗吗?”
鲁珀特先生盯着儿子,笑得更加开心。
亨利的脸上僵硬了,他像看着一条眼镜蛇一样看着父亲,挤出一丝微笑,过了几分钟后,他绝望地叫起来:“天啊,您不会真的想让我来给她看病吧?”
(2)
亨利了解他的父亲,非常了解。
他可以不知道吸血鬼的最讨厌的是大蒜,可以不知道小精灵们最喜欢的是茴香豆,可以不知道躲避食尸鬼的方法是给它洒胡椒粉,他甚至可以不知道莎士比亚没有收藏过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失乐园》,但是他一定得知道鲁珀特先生每个笑容的含义。
他可以从笑容中窥知父亲的心思:嘴角的幅度,眼角皱纹的多少,牙齿显露的颗数……都会告诉他父亲在想什么,那对于他来说至关重要。童年时代他就揣摩过父亲的每一个笑容,然后考虑该不该提出要求,比如买个冰淇淋或者玩具车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