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板着面孔仿佛没听见,然后收拾了一些东西就跟着科佩塞斯库先生进入了地下室。
地下室的墙壁上有些昏暗的小灯泡,照亮了大约二十级高低的台阶。尽头是一个狭窄的小房间,很低矮,但是打扫得很干净,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个小橱柜,上面的球形台灯发出朦胧的光芒。在橱柜另外一头是一张精美的雕花铁床,单人床,克里奇躺在上面,柔软的黄色头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皮肤和枕头几乎一个颜色,粉红的嘴唇张开,吐出极其轻微的呼吸。
他就像一个睡美人。
亨利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但他很快就转开眼眼睛,古里古怪地望着科佩塞斯库先生。
“您在找棺材?”老人低声笑了笑,“哦,医生,他们当年只是为了躲避日光而已。”
“啊啊,我确实很传统。”亨利自嘲道,压低了声音,“不过,他睡着的样子跟人类几乎没什么区别,就像一个普通的孩子。”
科佩塞斯库先生忧郁地感叹:“如果真是普通人一样的沉睡就好了。克里奇大人的睡眠越来越久,也越来越沉,我们就算大喊大叫也不能惊醒他,您要做什么就请吧,医生。当然了,轻一点儿会显得有礼貌一些。”
亨利接受了他的建议,取出粉末状的气味妖精,把它们温柔地洒向地面、墙壁和床周围。那些小东西很快就变成了透明的球体,隐没了进去。不过有些不小心碰到了克里奇的头发或脸,立刻紧张地弹跳了几下,逃到一边儿去了——它们也不敢去冒犯吸血鬼的身体。
亨利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盯着他的科佩塞斯库先生说:“克里奇大人的居住环境中没有什么危害他的毒素,这是好消息,不过对作为医生的我来说,这或许是个坏消息——我没有发现最可能存在的致病因素,所以很难对病人下准确的诊断。”
“慢慢来,医生。”和蔼的老人劝慰他,“大人今天晚上会醒过来,也许您能再试试别的方法。”
“不能让他觉察而又有效的方法。”亨利又叹了口气,“这可是要求一个医生有间谍的本事。”
科佩塞斯库先生尴尬地搓着双手,这模样倒让金发的年轻人为自己的不专业而内疚起来。“我可以采一点样本吗,先生?”亨利微笑着转换了话题,“我的意思是,取一点克里奇大人的头发或者指甲什么的。”
“哦!”科佩塞斯库先生连忙点点头,“如果只要一点点是没有问题的,我来帮您。”
他从钥匙扣上取下了一把便携式小剪刀,又戴上金边夹鼻眼睛,这才单膝跪地,弯下腰,非常小心地拈起“睡美人”的几根头发。
“这么多吗?”
“哦,请再多一点,只多一点儿就可以了。”
“好的……”
科佩塞斯库先生最终将一小撮淡黄色的头发放在洁白的手帕中,包好了递给亨利。
“非常感谢。”医生将样本揣进怀里,然后表示他暂时不需要再做什么了,于是主人把室内的光线调暗了一些,领着他出去。
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亨利心中原本就有的疑问像发酵的面团儿一样变得越来越大,终于有些冲动地说出了口:“对不起,科佩塞斯库先生,请原谅我的冒犯,我实在是有些好奇:作为一个人类的您,为什么会成为吸血鬼的仆人呢?我的意思是,您似乎对克里奇大人非常非常地忠心。”
科佩塞斯库先生转过头来笑了笑,脚下却没有停,他沉默地把亨利带出了地下室,又关好门。就在亨利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慢吞吞地开口了。
“人老了,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就得费点儿时间。”科佩塞斯库先生摸摸胡子,又掰着指头算了算,“大概有六十多年了吧,从我第一次见克里奇大人到现在,的确是整整六十三年了。那个时候苏联人已经占领了罗马尼亚,他们可不会对纳粹盟国客气,把什么东西都拿走了,到处一团乱。我和父母失散,流浪到一个偏僻的郊外,什么吃的都没有,几乎快要饿死了,那个时候是克里奇大人捡到我……就像捡了一只小狗,但他给我面包和黄油,让我活了下来。”
“您不知道他是吸血鬼?”
“他第二天就告诉我了。”老人耸耸肩,“天哪,我那时候只有六岁,吸血鬼就只是奶奶们嘴巴里的传说。我记得我当时给克里奇大人说:‘你可以喝我的血,但是能每天给我一块儿面包和一杯牛奶吗?’他就回答了一句‘好啊’,然后就把我养活大了。”
亨利吃惊地叫起来:“他吸了您的血?”
“不,一次都没有,”科佩塞斯库先生看着亨利的眼睛,“所以他一直都是我的主人,我得还那些面包、牛奶和黄油的债。”
霍尔米契镇的神父跟他的教堂一样古老,满头白发,弯腰驼背,头昏眼花,忏悔的教徒常常得冲着他耳朵大声叫喊,才能得到宽恕。他每天只能为上帝服务一小会儿,做弥撒和举行其他仪式的时候,圣职助手们都得打起全副精神。不过他倒给了科佩塞斯库先生和克里奇一个很宽松的生活环境。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神父管理着白天的教堂,而科佩塞斯库先生和他的主人接管夜晚的教堂。当亨利看着夕阳落下,天边的云朵由金红色变成了暗红色时,心中有些奇妙的感觉。
“这是休假吧,老板?”莎士比亚注视着亨利的表情,说道,“您没有诊断出那吸血鬼的病因,他们也不着急,既然不赶时间,住在这地方也挺不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