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次说反话都很蹩脚,”医生无趣地看了龙一眼,开始收拾勉强的便携式显微镜和一些药水——那上面放着吸血鬼的少量发丝。
“哦,您在做检测,看来结果可以打A。”
“是的。”亨利点点头,“除了少量营养不良造成的体质干枯以外,并没有什么病毒和诅咒的迹象,所以在身体上应该完全没有问题。”
“他真的没有吃东西了?”
“应该是的,吸血鬼摄入的血液要在身体内转化成维持生存的‘新血’,但是我发现他的体内‘新血’残留量已经低于正常值了,至少有七十年都没有吃东西了吧。”
“难以置信,能他肯定不是为了减肥吗?”
亨利为莎士比亚轻佻的口气皱起了眉头:“克里奇大人就要醒过来了,我希望你注意言行。”
“对于厌恶的对象仍然保持着礼貌,这是人类才有的虚伪。”
“把敌对情绪赤裸裸地流露出来的都是单细胞动物。”亨利粗暴地瞪着莎士比亚,“如果你说了什么影响病人情绪的话,那本《奥兰多》就别想要了。”
“啊!”黑龙怒气冲冲,“反正你也没有看,不如趁早把它还给我!”
亨利第一次在莎士比亚面前觉得理亏,他沉默地摸进宽大的外套口袋,把那本狭长的小开本硬皮书掏出来。他看着封皮上绿色的背景和少年的头像,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然后翻开——在夕阳的光线中,他读到了这么一段文字:
“在这之后,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经常光顾此地,看桦树化为金色、蕨菜萌发嫩芽;看月圆月缺;看(或许读者能想象出下面的句子)四周草木由绿变黄,又回黄转绿;看日升月落,雨过天晴,四季循环往复。天下之事,二三百年一成不变,惟有些许尘灰、几只蛛网,一位老妇人半小时就可以抹净。如此一来,人们不禁觉得,只须使用‘岁月荏苒’(此处可在括号内标上确切时间)、万事依旧这类简单用语,一切就尽在其中了。
然而,不幸的是,时光尽管精确无比地创造了动植物的兴衰,对人的心智却没有同样简单的功效。此外,人的心智对时光的作用也同样奇特。一旦嵌入人的精神的奇异成分,一小时就可能拉长,甚至可能超出其时钟长度的五十或一百倍。另一方面,在人的心智的计时中,一小时又可能由一秒钟来精确表示。对钟表表示的时光与心智的时光之间这一奇特的差距,人们知之甚少,因此很值得进一步充分探讨。”
亨利突然之间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有了继续读下去的欲望,这种迫切的渴望甚至比跟莎士比亚斗嘴更加强烈。于是他低下头,就这么靠在窗户边开始阅读,甚至连龙什么时候从他旁边离开都没有觉察。他看着奥兰多漫长而富足的生命,看着爱情在他青年时代的开放。他一直这么读啊读啊,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书页上的字迹都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如同浓重的黑雾一样化成了一片。
“您为什么不开灯?”
说话的是科佩塞斯库先生,他刚刚把神父送回了他住的一幢独立小屋——那里离教堂很近——正赶回来做晚餐。老人顺手把灯按开,又把外套放在了沙发上:“我看见您的助手在墓地那边游荡,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哦……”亨利如梦初醒似的把书合上,“您不用管他,他只是在欣赏那些墓志铭而已。”
科佩塞斯库先生忙忙碌碌地烧了一些牛肉,然后端到亨利的面前,还为他斟满了一杯葡萄酒。他们吃完饭以后天完全黑下来了,就在太阳的光线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地下室的入口传来了“咔哒”的一声轻响,接着一个有着淡黄色头发,身体瘦削的少年走出来。
“晚上好,克里奇大人!”科佩塞斯库先生问候道。
“晚上好,米哈伊。”吸血鬼看着亨利,“晚上好,格罗威尔先生。”
“您好。”
吸血鬼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仆人身上:“那么,我的水壶在哪儿?”
“已经准备了。”科佩塞斯库先生殷勤地从角落里拿出一把浇花用的喷水壶,还有小巧的花铲和剪刀。
“谢谢。”克里奇接过他的东西,揭开盖子看看,对于配好的肥料水表示了赞赏,然后就出门往教堂里走去。
“请等一等。”亨利急急忙忙跟在后面,“也许我能帮帮您的忙。”
克里奇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碧绿的眼珠好像猫一样,让亨利有些心虚。他忐忑地攥紧了手,但是吸血鬼却反而笑了起来,点点头。
(四)
摆放在圣坛附近的鲜花大概有几十盆,都是很平常的蔷薇、月季、三色堇等等。它们虽然并不算名贵,但是都被照料得很好。亨利看着克里奇耐心地给每一盆花浇水、松土,然后又把枯败的部分剪去。亨利打扫完掉在地上枝叶以后,克里奇已经开始把花盆都搬到墓地那边去了。
亨利很自觉地抱起一盆三色堇跟在后面。
“辛苦了,格罗威尔先生。”吸血鬼真诚地表示了感谢。
亨利很高兴他先开口,这样搭话显得非常自然了。“这没什么,克里奇大人。”亨利对他说,“我并不是恭维,但是您的花儿确实养得很好,瞧它们的模样,多漂亮。”
“这不是我的功劳。”吸血鬼摇摇头,“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花儿们都会盛放,即使把它们栽在野地里也一样漂亮。这可是春天,格罗威尔先生,生命力最旺盛的一个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