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的眼睛望着远处:“我等她长大,几百年的时光都过去了,我不在乎多等几年。她满了十六岁以后我会问她是否愿意永生……那天她来的时候淋了雨,全身都湿透了,放到我窗台上的白玫瑰也被折断了。她很难过,但是没有哭,我说也许我能够让玫瑰恢复原样,于是您知道,我用了一点小小的魔法。”
“她被吓着了吗?”亨利有些担心。
“不!一点儿也没有,她是个非凡的女孩儿。但是她对我说……”吸血鬼的话突然中断了,他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颜色却似乎变深了一些。
亨利偷偷地念了一点咒语,却感觉不到生物场有什么改变,他相信这只是克里奇在回忆内心最隐秘的一段往事。
吸血鬼的喉头动了动,转头来看着安静的年轻人,重新开口:“她说,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让它们恢复原样,花朵就是因为会凋零才显得宝贵。”
亨利意外地愣了一下:“她……并不想永生?”
克里奇摇摇头:“那个时候我已经484岁了,却突然之间明白了原来一直想要的永生其实让生命变得一钱不值。当我从匈牙利逃到罗马尼亚的时候,所有东西都没了,父母染上了病,母亲先死去,父亲也要死,我也不例外——如果没有碰到我创造者的话。哦,也许您听说过她,医生,米卡拉?卡恩斯坦伯爵夫人。”
那是最美丽最神秘的古老吸血鬼之一。
“当年我觉得一直活下去太美好了,如果没有碰到齐娜,我会对此坚信不疑。”
“您放弃了把她,嗯,改造的念头?”
“对,我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当然,只是她觉得我消失了,我可以让她完全看不到我。起初她为我的‘搬走’而痛哭,但是她很快就认识了新的朋友。我看到她满了十八岁,和裁缝铺的伙计结婚。他们生了五个孩子,四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她的身材从苗条变得健壮,刚刚三十岁就出现了白发,双手布满老茧,红肿、开裂,她天天为了丈夫和孩子操劳,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后来一场肺病结束了她的人生。这或许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至少她不知道有两个儿子都战死在国外,也不会知道她的小女儿被苏联人强暴。”
亨利不知道说什么,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这是圆满的人生。
吸血鬼靠着那墓碑,用手轻轻地拍打十字架:“您认为我会后悔吗,格罗威尔先生?我会为没有给她永生,使她摆脱凡人的苦难而后悔?我也以为我会,但是她临死的时候很安详,她的嘴角带着微笑,手上捧着白玫瑰。她的丈夫和儿女围着她痛哭流涕,他们经常来这里看望她,孙女儿、重孙都会。”
亨利迷惑地看着吸血鬼。
“生命因为有限而珍贵,因为有尽头而值得珍惜,所以我……”克里奇笑起来,“我厌倦了永生。”
有一副少年面孔的吸血鬼冲着年轻人摇头:“您治不好我,格罗威尔先生,您没有那样的能力。”
亨利的自尊心受到了轻微的碰伤,但是更浓重的是涌上全身的无力感,他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可是……您想过科佩塞斯库先生吗?他把您视为亲人……“
“我会比米哈伊活得长,会先送走他。”克里奇站起来,“您很出色,医生,这是无疑的。格罗威尔家族的医生都很出色,但是你们人,不是神灵。有些事可以做到,有些事做不到。”
“我们挽救每一个可以挽救的生命!”亨利大声叫出来,“我不希望您自杀,大人!”
“自杀?”吸血鬼露出诧异的表情,但很快就低头笑了两声。“不,不,我的孩子。”他拍了拍亨利的手臂,“我只是重新找回了生命的价值。”
“谁会记得您呢,大人?耶雷米娅夫人有她的丈夫和孩子,还有她的子孙后代,您呢?”
克里奇看了看身后的墓碑:“其实……我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并没有催眠齐娜,她一直到死都记得在少女时代和她有过爱情萌芽的那个少年,这不是很好吗?还有米哈伊,他把我当成父亲、主人和朋友,这不是足够了吗?”
亨利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握着双手,半天没有动。吸血鬼朝他笑了一下,又弯腰用手指划过白玫瑰的花瓣儿。他垂下眼睛,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阴影,整个人有一半被浓黑的夜色所包围,有一半则暴露在月光中,当他重新直起腰转身的时候,月光缓缓地扫遍了他的全身,似乎给了他一场温柔的沐浴,他变得有些不同了。
“回去吧……”克里奇走向教堂的时候,头也不回地向亨利摆摆手,“回英国去,度假应该结束了。”
……
年轻的医生背靠着墓碑,注视眼前的白玫瑰——
它是春季最先开放的头期,柔嫩,妩媚,花瓣小心翼翼地护卫黄色的蕊,空气只需要轻微浮动,它就会摇曳着,把浓郁的芳香送出去。
亨利觉得自己的指头太粗,稍微用点儿劲儿就会折断这朵花。他把手收回去的时候,拍打翅膀的声音再度传来,接着一个身材如孩童大小的黑龙落到了地上,他三角形的头颅昂着,鼓出来的肚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鳞片反射着亮光,短小的上肢交握在胸前,粗大的尾巴拖在身后。
“你全听到了?”亨利对龙说。
“除了最开始的相互客套。”莎士比亚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小心地看着地上的花儿,嘴里轻轻地念着,“含苞的玫瑰,采摘要趁年少,时间老人在飞跑,今天,这朵花儿还满含着微笑,明天它就会枯萎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