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史鼐才下朝回府,便有先巡盐御史林如海的管家来送信。史鼐十分纳罕,他与林如海算是有些交情,也一向佩服林如海才品俱佳。先前还曾为林如海如此人物,却膝下荒凉叹息过。知道他过继了一个儿子,因林琰尚未科举,并没见过。这时候忽听得林家送了信来,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得接了信细看了一遍,不由得勃然大怒。大步跨入内院,史夫人陈氏见他面色不似往日,忙起身接了进去,又亲手捧了茶与他,这才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哼,你瞧瞧这个罢!”史鼐将信拍到了桌子上头。
陈氏也是世家出身,其祖上便是“四王八公”中的齐国公。陈氏拿过信来略略看了,脸色也是微变,“老爷,这林家写信来,可是在兴师问罪?”
“哼,那倒还不至于。”史鼐端茶一气儿灌了半杯进去,顺了顺胸口的闷气,才道,“人家林如海死了还不到一年,女儿就在亲外祖家里被这么欺负,偏偏欺负人家的还是云丫头!”
陈氏不敢接口,心里也对史湘云不满。这话说的,的确不上台面。小姑娘家家的,嘴也忒毒了些。况且,你在人家里做客,又挤兑人家亲外孙女儿,这算个什么事儿?
思忖良久,史鼐吩咐道;“去叫人请了三老爷三太太过来。”
陈氏身边的大丫头忙答应了出去,往二门处传话不提。
忠靖侯府与保龄侯府亦是一街相连,可巧今日史鼎也在府中,听说哥哥有事,忙忙地与夫人过来了。
给史鼐陈氏两个问了好坐下,史鼐便道:“大哥大嫂走的早,只留下了云丫头这一点儿血脉。当初说的,她在我这里养着。只是我这里没个女孩儿,她又是个爱说笑的,所以住在了你那里。拍着心口说,咱们也没甚亏待了她的地方。如今你瞧瞧罢。”
一席话说的史鼎摸不着头脑。
看看兄长递了一封信过来,疑惑着接过来看了,“咣当”一声,将手边的茶杯摔了出去。只将旁边的陈氏和徐氏两个吓了一跳。
史鼎靠军功起家,本就是个火爆的脾气,他与兄长史鼐没差了两岁,兄弟间也算和睦,此时竟忘了自己是在兄长家里,只气得面红耳赤,冲着徐氏喝道:“去,打发了两个婆子,立马儿把云丫头给我接回来!”
徐氏不解,陈氏看着都在这里倒是不好说话,便起身邀了徐氏往里边儿小套间去,细细地将事情告诉了徐氏。
徐氏听了大惊,这,这湘云是跟着自己住的,日常自己出去应酬,也会带着她。与自己女儿并无不同的。
“嫂子,这事儿是怎么说的。我往常看着云丫头,虽是有些心直口快,也还知道分寸。瞧着不过是小女孩儿娇憨了些,这怎么竟能说出这般话来?”徐氏手里帕子攥的紧紧的,她是真气了湘云。
京里头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不知道,湘云是跟着自己长大,由自己教导的?这么小小的年纪,就能说人家林姑娘和戏子一般,传了出去,谁会说这是姐妹间玩笑话?只怕背地里都会指着自己说不会教养女孩儿。她自己也有两个女孩儿,还没做亲呢。若是因着湘云这话被拖累了,闺阁之中便得了尖酸刻薄的名声,谁还愿意要这样的女孩儿?这可如何是好?
陈氏看着徐氏脸色变幻阴晴不定,忙推了推小炕桌上的茶盏,劝道:“如今先将云丫头接回来再说罢。”
犹豫了一下,又道,“接了回来,我瞅着,还是先给她看个人家吧。姑娘大了,这事儿也该想着了。再有,有了人家,轻易便不能出门了,也好拘拘她的性子。”
徐氏叹了口气,道:“我如何不明白这个?只是嫂子也知道,一来云丫头到底是大哥大嫂留下来的,不比我那两个。说句不好听的,明儿我就是把芷儿兰儿都嫁给贩夫走卒,也没人说了闲话。可云丫头不行呐,前两年我让她们姐妹跟着嬷嬷去学些针线女红,后来老姑奶奶没明里暗里的敲打我?我先还不解,后来才知道,云丫头在荣府那边儿跟老姑奶奶抱怨,说是做活计累得很。那边儿老姑奶奶他们怕就是误会了。嫂子你想,我也是大家子出身,我们老爷又是有爵位的,家里再如何,也不至于指望她一个小姑娘的针线罢?可叹我倒是一片好心,却落得了一个刻薄的名声。她的亲事儿,我怎么敢不用心细找?”
陈氏也是一阵唏嘘,湘云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到现在她还记得老姑奶奶那里板着脸训斥徐氏的样子。可怜了徐氏,好歹将湘云养了那么大,倒没落下好名声。也幸好,湘云没跟着自己个儿住着。
拍拍徐氏的手,劝道:“这些事儿且先别想了。要我说,云丫头时不时地就往荣府里去住着,也不是个事儿。”
擦擦嘴角,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老姑奶奶偏疼宝玉,到现在十三四的年纪了,还在内帏里厮混着,没个避讳。他们自家姑娘也罢了,原是兄弟姐妹。可咱们家的姑娘却是亲戚,没得叫人想歪了,还是接了回来,早些定下亲事儿得了。你没看那林姑娘?原先父亲在的时候住在那里,这父亲没了,反倒搬了出来?”
徐氏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史鼎和徐氏回了府去,史鼎气犹未消,果然立时便打发了人去接湘云。徐氏这里跟史鼎说了陈氏的话,史鼎不耐道:“这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就成了,往后拿定了主意,别谁一来接就让她出去,好好儿在府里头待着罢!林如海尸骨还没冷透了呢,咱们家的女孩儿就敢把人家女儿比作了戏子!说出去我的脸面还要不要?少不得让人看成是欺凌弱女的不义之家!”
徐氏点头,“日后我也不敢轻易让她出去了。只是老爷,林家那边儿……”
“你预备几样女孩儿的东西,着人送到林府去。”史鼎道,“林如海有个儿子,过继来的。皇上念着林如海这些年于盐政有功,又是任上亡故,额外赏了轻车都尉的衔儿。听说之前还中了举,就等着春试了。年轻有为呐,别白白得罪了。”
林琰在府里头听得史家来人给黛玉送东西,笑道:“史家还算明白。”
林若放下手里的笔,疑惑道:“二叔?”
“若儿,你得知道,有时候人得罪了你,当面打回去是一时的痛快。可这得罪的要是太重了,还得叫她得些长久的教训才是。”林琰笑眯眯道。
林若想了一想,拍手笑道:“我知道了,就和上回我跟二叔回老家一样。三叔公家里的小六子骂我,我揍了他一顿。这就是一时地解气,还应该想个长法儿,每天都能叫他挨揍。”
林琰笑骂:“你这是小心眼儿了。记得,别把精力都放在这上头。你要是出息了,衣锦还乡时候谁还敢骂你?”
林若点点头,又乖乖地抓着笔继续临字。
黛玉听了丫头的通传,心里虽是纳闷,还是,命人快请进来。
史家来的乃是忠靖侯府保龄侯府里头的两个管事媳妇,其中一个还是徐氏的陪房。
才下了车,便瞧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媳妇子带着人过来。那两个媳妇也时常往各府里去送东西,也颇有些见识。看来人穿着体面,脸带精明,便知道必是林府里头管事的。忙也笑脸相迎着往前走。
陈升家的笑道:“两位嫂子,姑娘那里叫请进去呢。且随我来。”
一时见了黛玉,那两个媳妇都十分惊讶——原以为见过的亲戚家的姑娘不少,里边多有容貌出色的,可细看起来,与这位林姑娘,真真是比不了的。
此时黛玉穿着银白素缎,月蓝镶滚家常棉袄,白绫棉裙,裙袄上都绣了折枝梅花。头上一个精致的倭堕髻,因守孝也未戴了赤金红宝等钗环,只一支小小的白色珠钗点缀发间,又两只青玉坠子垂在耳下。
年纪尚幼,装束简单,却不掩其婀娜风流之态。再加上屋子里几个一般穿戴的大小丫头,两个面容肃然的教养嬷嬷,无不显出这位林姑娘的大家闺秀气派。
两个媳妇子都忙给黛玉请安问好,黛玉便笑着命人给端来两只绣墩,叫她们坐了。这两个媳妇子如何敢坐?忙好一番推辞。黛玉只得叫人又设了两张小凳子,她们方才坐了。
“我们太太说,都是在京里住着,因先前姑娘才来京里,不好过来打扰。等姑娘方便了,我们太太还要来看看姑娘呢。太太那里备了些小玩意儿,请姑娘不要见外,只收下才好。也算是替我们家大姑娘给姑娘陪个礼,请姑娘且瞧着大姑娘年纪小,休要与她一同见识。”
黛玉忙起身,款款道:“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岂不是竟叫长辈对我赔礼不成?却是没有这个道理,没的折杀了黛玉了。”
那两个媳妇子忙也起来,十分谦逊恭维了一番才告辞。黛玉忙叫王嬷嬷送了出去,王嬷嬷会意。临到了仪门处,又从袖子中掏了两个荷包出来,塞到那两个媳妇子手里,笑道:“大冷日子,难为两位老妹子过来。这是我们姑娘给的,且拿回去给小辈儿玩吧。”
二人忙道谢,上了车打开了荷包看时,都是咋舌不已。那荷包里装着的乃是一对儿实心儿葫芦型坠子,样式既精巧,又不打眼。二人对看了一眼,心内都道这林家姑娘真真是出手大方的,这一对儿坠子便是日后给家里的女孩儿,也是难得的体面了。
黛玉这里瞧着史家送过来的东西,叹了口气,叫紫绡:“去跟昨日琏二嫂子送来的东西放一块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