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话未说完,司徒峻已经击案而起,“主意不错!”
他先前是气坏了,万没想到竟有人敢如此大胆,在这上头明目张胆地欺君。若不是自己埋下的暗线儿上奏,自己只怕很久被蒙在了鼓里。震怒之下未及细想,倒是林琰这小子,看着斯文,心里却是一肚子坏水。
下了罪己诏不过是个引子,下一步,便是要敕令金陵一带官员自查自省,互查互参了。
他早就有心整顿江南吏治,只是碍于太上皇尚在,又无合适借口,因此迟迟未动。如今看来,竟是有人将刀柄递到了自己面前,只待自己接了。
看着底下垂眸而立的林琰,司徒峻嘴边儿含了笑意,平易近人,温暖如春风,温言道:“你且坐下细说,朕现在有些乱,你且说的详细些。”
林琰的法子很简单。
在他看来,古人对这些个地震、日食月食、水患蝗灾的认识都还浅薄,远远不如后世那般能够分析的透彻。因此,往往发生了这些个天灾,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习惯地往神啊鬼啊天惩天罚等上边想。若是正赶上在位皇帝施政行事有误,不免便要立即改了。本朝中曾有过记录,太祖末年,京城一带翻了地龙,太祖亲自斋戒七日,跪在太庙里自省祈福,文武百官俱都检讨以平天怒。
至于地方上遭遇天灾,夸大灾情,其实乃是各级地方官员心照不宣之事。不过像金陵这般上下一体,将一个明显不成水患的事情愣是弄成了个重灾,还真是从未有过的。
但凡这样的灾患,朝廷必要拨下赈灾款项,多半儿还会下令减免本年或是次年的赋税。这里头,猫腻儿大了去了!
林琰知道皇帝一直对太上皇维护老臣心有微词,只是一时之间也不好动手。江南的甄家,不仅是旧派臣子的代表,更是忠敬忠诚两位王爷的外家,想来当初皇帝未曾登基前,甄家也是偏向于支持那两位的。不过人家做的隐秘,皇帝暂时便动不得他们。
甄家的根基,便在金陵。可以说,金陵的官员,唯甄家马首是瞻。
这一次,算是他们失了策。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夸大了灾情,最终,只怕会将自己折了进去。
皇帝善于隐忍,心思深沉,想明白了这里头的关节儿,剩下的,就是借着这个事由发挥出去,该整顿的整顿,该撤的该罚的,一个个都不会饶了。
司徒岚目光扫过林琰指间带着的黑色玄铁指环,眸光沉了沉。
皇帝显然完全领会了林琰未尽之言,脸上已经有了转晴的迹象,眼中的冷意却是更盛——好,不管这回事情背后有无那两个人的手笔,也要借着这送上门来的大刀,砍去了他们的臂膀!
司徒岚与林琰两个人从宫里出来,一路上都是沉默着。林琰偏过头看了一眼司徒岚,见他靠着车壁而坐,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手伸过去,轻轻地握住司徒岚的手,感觉他手腕一翻,反倒是将自己的手掌合在了掌心,林琰一笑,轻声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司徒岚眼望车顶,略带着些疲惫地闭了闭,叹道,“这回牵涉的人,怕是又不会少了。”
林琰好笑道:“你生在皇家,按说这样的事儿不必我说就该明白。说句不该说的,当初倘若是上皇不曾禅位,你兄弟二人又当如何?”
司徒岚不语,以当年太上皇对忠敬忠诚两个的宠爱,要不是那两个蠢货自己中间窝里斗上了让太上皇寒了心,这皇位是谁的,还真难说。自己一向跟在皇兄身后,从小儿就是如此,长大了更是全力支持他。真叫那两个人得了势,皇兄这个嫡子自不必说,自己这个跟班儿只怕也就是继续跟着皇兄去了。
手间微一用力,林琰看着司徒岚,“为何我觉得你最近总是有些心事的样子?”
司徒岚猛然将他搂进怀里抱住了,下巴支在他的肩头,闷声道:“子非,我忽然觉得挺没劲的。这些日子你忙着,我总有一种握不住你的感觉。要是可以,我是真想就这么把你带了走,关在一处,让谁也找不见!”
林琰心下好笑,却依旧回手抱住了他,“就咱们两个?”
司徒岚用力点头。
“那,洗衣做饭,挑水种田,你我能做了哪个?”
司徒岚僵住,又不服气开口:“原先书院里没人伺候时候,不是也过来了?”
林琰略往后错了错身子,扳住了司徒岚的脸,认真地看着他,说道:“那是因为,王爷你的衣裳脏了自有人来书院里拿出去浆洗。书院里头自有饭堂,至少可以不饿肚子。”
司徒岚一声哀叹,瘫下了身子软趴趴靠在车壁上,“这么说来咱们竟是一无是处了!”
林琰笑着道:“各司其职,各尽其用!”
“其实,我是真不愿意子非往这些浑水里去趟。”司徒岚正色道。
林琰摇头,“既求富贵权势,又想要清清净净,时间哪里来的这样的好事呢?”
两个人在马车上头唧唧哝哝地说着,林琰忽然想起一事,“去醉仙楼!”
车夫外头应了一声,扬起鞭子拨转了方向。
不多时已经到了,这回林琰倒是大大方方走了正门,横竖就是当自己来喝酒的就是了。
醉仙楼正是热闹之际,林琰与司徒岚两个下了车,才要举步进去,便听见一声惊喜的大嗓门,“林兄弟!”
林琰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原本挂着的笑意淡了下去。
第79章
来人生的高高大大,若是不看脸上莫名其妙的惊喜表情,也算是个浓眉大眼相貌周正的。此时见了林琰回头,更是欢欣,疾步走上前来,叫道:“林兄弟,可是少见呐!”
司徒岚带着的侍卫从后边儿迅速上前拦住了来人,回头看向司徒岚。
司徒岚挑眉瞧着林琰,以示询问。
林琰薄唇扬起,脸上嫌恶的表情已经不见了,轻声笑道“王爷不认得这位,这位乃是皇商薛家的当家人,表字……”
薛蟠大喜,高声叫道:“文龙,薛文龙。”
又朝着司徒岚作揖行礼:“草民见过王爷。”虽然没有与司徒岚打过交道,但是这位京城之中大名鼎鼎的忠顺王爷,薛蟠还是认得的。这一作揖一问好,还是很像回事儿的。
司徒岚冷眼瞧着,方才薛蟠打见了林琰,那脸上的喜色就要漾了出来了。哼,狼子野心,见者可知。
薛蟠他听说过,金陵四大家族薛家的后人,如今的薛家当家。几年前进京,一直就住在荣府里头。薛蟠为人粗鄙,不学无术,最是个没心计的。与京中几个纨绔交情不错,时常被人当成冤大头来,出钱出人的请客。
这么个人,司徒岚还不至于吃醋去,却也没有好脸色。只冷冷地“嗯”了一声,“别耽搁了,进去罢。”这一句却是对着林琰说的。
林琰颔首,对薛蟠温声道:“薛兄可有事情?若是无事……”
自从认识了林琰,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好声气对待自己,不复原先的冷淡。薛蟠喜得抓耳挠腮,忙道:“无事,无事,林兄弟自便,自便……”
林琰微微一笑,与司徒岚并肩走进了酒楼。剩下薛蟠在外头傻笑了半日,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咳声叹气。
小厮杏奴见他如此,仗着胆子问了一句:“大爷怎么了?”
“多嘴!”薛蟠瞪了他一眼,“赶紧着,先回去再说。”
醉仙楼里,林琰叫人送了才运到京里的新酒,往酒盏中倒了半盏递给司徒岚,笑道:“这酒酿了出来,我还没有尝过。好歹尝一口,看看味儿怎么样。”
司徒岚握住他的手腕儿看了看,见薄胎青瓷小盏中只装着些许酒,酒色殷红,宛若胭脂。就着杯子啜了一口,细细品了品,“葡萄酒?入口还可,醇厚不及状元红,清爽不及竹叶青。倒是隐隐约约带了股子花果儿的香味。不是爷们儿喝的。”
林琰缩回手笑道:“本来也不是给你这样的粗汉酿的。”
无论哪朝哪代,京中地方,女人的钱都是最好赚的。这一批的新酒,以葡萄为料,又加了林琰从古书中看来的方子,原本就是针对着贵族官宦商贾人家的女眷所做的。
“子非,你跟那个姓薛的脾气倒好。”司徒岚没话找话。
林琰将酒盏放下,踱到了窗边。窗子正开着,为了隔开外边的视线,窗上挂着湘竹的帘子。透过缝隙看过去,街对面儿薛家的铺子正开着,也有人正进出往来。
“你知道薛家,为什么进京?”
司徒岚摇了摇头。
“因为薛蟠在金陵,打死了人命。”
司徒岚皱眉,看林琰并未回头,清瘦的背影与窗边的玉竹盆景交相掩映,人秀如竹。斜阳余晖映进来,更显出几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