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克火急火燎地把康如意送进医院,一进门就被急救推走,扑克想跟上去又被拦下来,他在原地愣了两秒,不知道该怎么办,旁边有人要他登记,他除了名字、年龄和住址,其他信息都不清楚。实话说,扑克连康如意有没有公民证号都不确定,他很焦虑,就给新郎打了电话,新郎关了店就跑过来帮忙。
新郎处理了手续的问题,就坐下来跟扑克一起等。
他们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新生儿的哭声。
直到听见一道尖利悲哀的哭叫,扑克马上站起身进去,新郎也跟过去。
康如意伸着手,泪流满面,张着嘴哭喊,要去抱那青紫色的死胎,护士们抱着那胎儿,互相看着,不想给情绪激动的产妇,输液管缠绕着她,扑克跑过去抱着她,她却像个挣着枷锁的困兽,使尽了最后的气力挣扎。康如意太用力气了,手背的针管一一脱落,血汩汩地冒出来,染红白床单。
扑克死死抱住康如意,他一个筋r_ou_结实的男人一时压不住康如意,他抬头叫新郎:“让她们出去啊。”
新郎原本愣在门口,这下才反应过来,帮忙叫护士们出去,小护士们心软,看着产妇觉得很难受,一直在想要不要给她看,老护士跑着赶过来,把小护士们和死胎赶出去,让扑克压好康如意,给她打了镇静剂。
老护士站在病房外,跟新郎和扑克讲话,扑克的眼睛一直望着玻璃窗里的康如意,那女人脸上血色全无,眼睛肿胀,打了镇静剂躺在床上,皱着眉头,陷入被动睡眠。
老护士一边翻病例一边问:“谁是父亲?”
新郎和扑克都没应声。
老护士也不再问,程式化地在病历上加注:“孕妇身体很差,这胎儿死了有一个多月了,接下来照顾好孕妇,她营养不良。”老护士朝里面望了一眼,抬头看了一眼新郎和扑克,走了。
扑克和新郎开始照顾康如意,康如意头先醒来的时候还会继续哭喊找孩子,后来就不叫了,只是哭着,扑克跟她说话也没什么反应,新郎就更是完全不理。扑克也没什么好办法,他执着地遵循医嘱给康如意做饭,再一口口喂下去,康如意吃得很慢,扑克就一点一点陪她磨。那时候严武不在,扑克一面跟Tide料理拳场的生意,一面在医院看护康如意,他忙的时候就让新郎来看一会儿。
扑克正在喂康如意喝炖j-i粥,老护士进来换点滴,扑克多看了她一眼,平时都是小护士换的。康如意看到老护士情绪就激动起来,爬起来拽她的衣袖,瞪着眼问她:“我孩子呢?我孩子呢?”
老护士甩开她的手,康如意跌回扑克怀里。
老护士是个会讲英语的:“死了。”
康如意眼睛通红,满眼泪水地看着她,嘴唇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老护士叹口气:“你从来不体检吗?你怎么做母亲的。”
扑克在旁边看不下去:“她有原因的,她……”
老护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扑克闭上了嘴。老护士坐在康如意旁边,尽力温柔地劝慰她:“母亲没有那么好做的,这次你……只是没有缘分。你看开一点,你们都还要继续生活,下次会更幸运的。”老护士拍了拍康如意的肩,失去新生儿的父母她见得多了,十月怀胎一朝丧,多数人都要花点气力疼痛一番,只是康如意这样条件简陋的孕妇确实不常有,康如意一看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两个男人也不像什么近亲。走出痛苦的方法就是尽量忽略“胎儿是个生命”,这种想法,越是在意失去一个生命,就越难以为继,人生不易,这种无力回天的事,尽早放手最好。
康如意没理会老护士的好心,老护士不会懂她的感受,正如她体会不到老护士的苦心。
康如意几乎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这孩子代表着康如意在世界上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康如意便可以借着这种慰藉从生活的泥沼里爬出来。被人需要,被人依靠,被人信赖,能在这普通的世界里成为一个普通的人,不必游走在边边角角,不用日复一日醒来睡去都在一片黑暗里,她是如此盼望着这个生命,甚至不在意这个生命的另一方来处。康如意愿意成为母亲,选择成为母亲,除去一周三次严武和扑克的探望,康如意一直一个人。她买了书来读,买了音乐听,楼下每骂一句粗口康如意都要跟肚子里解释半天,康如意每天要出去晒晒太阳,给孩子绣了手帕,用严武的围棋费买了n_ai粉和n_ai瓶,再一笔一笔记下欠严武和扑克的钱。康如意拒绝扑克再来见她,也不理会他的邀约,一心一意地要认真生活。
不过现在,就像她之前的人生,她又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停地渴望,不停地犯错,再不停地失望。
什么都做不好,连一个无辜的生命都辜负掉。
康如意越哭越心碎,弯下腰,扑克扶住她,手足无措。老护士要出去了,换了输液瓶:“留不住是好事,你连产前体检都不做,一点身体准备都没有,这么不负责任的行为,就算生下来孩子,又怎么往下走,人生是咬咬牙就能过去的事吗?”
老护士换完了输液瓶,在本子上写好,合上本子,把笔夹好,朝门边走去。出门前想了想,手扶着门框,还是开了口:“严格来说,它不能算你的孩子,也算不上一条命。”
这句话讲得太重了,扑克都瞪过去,老护士没说话,摇摇头离开了。
康如意哭了一会儿,起身推开扑克,自己缩进被子里啜泣,背对着扑克,一句话也不跟他讲。
康如意出了院,扑克从那以后常常去她家看望,康如意不理他,扑克很是担心。他买来菜和r_ou_,敲门敲半天,康如意十次里有九次不开门,如果开了门,那是要出门去倒垃圾。扑克仍旧日日来,不死心。
某天扑克仍旧在敲门,敲了两三分钟,没人应,扑克看着房间内一点灯光关掉,知道大概今天康如意也不会开门。他把头抵在门上,轻轻说:“那我把东西放这里了。”今天他去中药店买了点阿胶。
扑克慢慢往出走,身后的门被猛然推开,康如意站在那里,没有灯,只有淡淡的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色,她开口问话:“你要什么?”
扑克没回答,他也不太清楚。
康如意把他拽进来,关上门,开始脱衣服,她僵直地站着,脱得赤条条,在月光下发着抖,紧紧咬着下嘴唇,灰白的嘴唇被咬破,渗出血来,康如意杏眼下的浮肿更胜一筹,赛过眼睛大,她克制住自己不发抖:“你想要这个是吧,是吧?给你,你怎么做都行。然后再也别出现了!”
扑克没有动,他的眼睛对着康如意的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一动不能动。
康如意往他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推他,后来又砸他,声音越来越大 :“你要什么啊?你要什么啊!我什么都没有啊,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扑克顺着她的力往后退,退到墙边,康如意瞪着眼睛,眼泪从里面滚下来,扑克心里一酸,他说:“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来了。”
然后他慢慢往门边走,在门口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打开门,把买来的阿胶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关上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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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去吗?”严武问扑克,把他从回忆里拽出来。
扑克没回答,点起根烟抽,抽了好几口:“偶尔吧……”
严武晚上从酒吧里出来,快十点了,他想了想,开车往康如意家方向去。
严武把车停在了转角,他看见康如意正坐在楼房的入口的背光处,手里拿着一个音乐盒,放给自己听。
那音乐盒是严武送的,他在神婆的店里看到的,黄木的,做工也一般,但是打开后的盒子盖上写的是“如意”,音乐是克鲁托伊的《悲伤天使》,严武被这混搭惊了一下,但还是拿给了康如意,毕竟答应她要送个礼物,况且这么巧合又莫名的合适,很配她。康如意果然很喜欢,她不知道曲子叫什么,但是她放在肚子边,满心喜悦地给胎儿放,然后期待地抬起头问:“我以后要让他学弹钢琴。”严武倒是觉得不现实,但是看康如意喜气洋洋的脸,什么也没说。
现在严武坐在驾驶座上,远远地看着康如意端着音乐盒,目光呆呆地落在上面,抱着膝盖听那支曲子。严武摸了摸旁边熟睡的瓢虫的头,看着在忽明忽暗的光里闪烁的康如意,倒车离开了。
严武回家躺在床上,瓢虫醒过来又是一条好狗,满屋子跑,一个月没回来了,瓢虫迫不及待地在屋子里到处滚,让各处沾上自己的味道,严武本来正在放松,突然想起来,抬头对瓢虫喊:“不准乱尿尿!”
瓢虫原地转了两圈,跑进了卫生间。
丁青又打来电话,声音又低又哑,严武猜他是喝醉了。
“严武同学……”
严武好脾气地接着他的话:“怎么了?”
“我跟你说……我真的非常想念你……”
“嗯……我也差不多吧……”
“差不多?差多少?说清楚!”丁青的口气迫切起来,好像突然抓住了什么好东西。
“想,回来见你。”严武翻个身趴在床上,“大概就这么个意思。”
丁青那边低声笑起来:“我都看到了,什么‘丁青加油’,你就只留个这个?”
“……你就只看见这个?我扔垃圾桶里你也看得到?”严武有点忿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