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终于有所松动,皱起眉头:“家主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丁青直接忽略他这句话:“现在丁家到了这个地步,生意分了,人心散了,丁守叔您跟我同祖同宗,就忍心看丁家败落到这个份上?”
“……丁卯……不是也还在?”老头儿有些犹豫地说。
“丁卯父辈跟着家主那一支老早就出了东北,像您那样留在东北的,是丁家的源头。他丁卯一不是家主一支,二不是源支,他能顶什么用?”
老头儿嘬着烟,听着丁青在他耳边说话,一时脑子混沌,丁青说话倒是不急不躁,不像他爷爷那样大嗓门,也不像他爸爸那样不耐烦,要说有点什么感觉,就是有股冷意和狠劲,藏在某些字眼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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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氏一族,翻家谱往上数能数到明朝去。丁青整理丁华明的遗物的时候找到了家谱,一看就是他爷爷想认祖归宗找人搜集的,真的假的都有。祖上有街边卖r_ou_的屠夫还有村里的修鞋匠,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丁青都直接跳过没看,从他太爷爷那辈开始,乱也算乱出了个样子。丁家人多,盘地作恶嚣张,多地有名,光是收剿的指挥十年就换了四五个,丁家也是那时候开始有了“家主”。
丁青的太爷爷是第一个“家主”,一方面能跟政府军斗智斗勇,另一方面能带动赌场烟馆春风苑,族人推崇,年少得志。后来东北风云变幻,地方流氓土匪改头换面成为部队军,家主晚了一步,没看出乱世里军权兴盛的信号,便没能扯起大旗独当一面,但得了某张姓大军阀的赏识,在其翼下,迅速发展壮大,春风得意,在大元帅时期更是风光无两。家主终于醒悟,送了家族里的少年去广州上军官学校。
好日子也没有多长,世道一日三变,乱世战争像是绞r_ou_机,送出去的孩子们一个个热血沸腾,唱着“怒潮澎湃”和“打条血路”,北伐的余波蹡蹡波及,又望着旭日旗出征。东北换天,丁家重新沉寂,家主那一支就剩下了因为年幼留家的丁青的爷爷,太爷爷一死,爷爷领着能走动的,愿意跟的,跑出东北。旁支更小的幼辈,丁三和丁六,留在了家乡。
新家主运气好,决战的时候站对了边,早早就入了党。因为家底不干净,不能算贫下中农,一段时间为了证明自己根正苗红,做了不少暗活儿。后面攀错了枝,丁家从中心退出来。退出来也好,惹不到任何人,不贪权只图财。丁家逐渐立稳脚跟,借着一些复兴浪潮更是壮大起来,手伸的长,北通延边,南达陵水。丁家的结构也在这时候清晰起来,留东北的旁支衰败零落,全靠家主救济,但救济不是免费的,丁三丁六两支的人,主要就是干脏活,因为家主虽然早些年也是刀尖上滚过来的,但是现在有头有脸,动手不方便。因此虽然家主出手大方,但是两支的人却是越迁越偏。丁守就是丁六一支的人。
到了丁青的父亲,改革浪潮兴起,政企要分离,分红看绩效,这任家主也是心态好,说做生意就做生意,第一步就是拿着丁家的人事薄整理门户,整理过程举步维艰,丁青爷爷当着翘脚老板,哪边也不帮,什么也不管。丁青父亲就一步步构建自己的商业版图,东北有赵华山,重工业,地产行业,有煤矿,有油田,政企合作;广州是刘耀,娱乐产业;温州是姜丰,做的是运输生意;海南有高更,主要做旅游生意。这是丁青知道的。丁青父亲这一代是最赚钱的,因为正好赶上了国力发展的进程。
当讨论黑道的时候,是在讨论什么。
丁青不知道的是,这版图看似松散,事实上却是一个非常完整高效的利益链。丁家名下有很多未记录在案的矿地,气田,是赵华山在运营,所得收入不计入企业营收不上报;姜丰虽然人在温州,管理的大大小小港口,夹杂高额昂贵货物,甚至大量现金,未被查处;高更长居海南,是南海小国常客,东南亚的毒品,最辉煌的时期,光丁家经手的有六成,由高更负责。非法收入由刘耀漂白,刘耀的娱乐部门,出品大制作的垃圾电影,举办售罄的空荡荡演唱会,盖豪华酒楼一瓶雪碧七百六,举行明星慈善拍卖会一个玻璃瓶百万成交价。除了他们,还有挂在别人名下的,三辆车月收入六十万的神奇出租车公司,遍地开花的小型贸易公司和中型咨询公司,开在海外的著名某某公司。
这条产业链运作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家主窥见变革的信号想迁移版图。一方面是传统行业的衰落,更为重要的另一方面是上部政治结构的变化。在难以达到原先收入水平的情况下,家主考虑政治优先,首要离开大陆,下面人也各有想法。共同的一点是,这番转移肯定要重新整理,生意要重新划,大家都要给家主上供;账也要重新清,这么多年谁手里还没有点私账。
所以家主非死不可。
刘耀是最容易洗白的一个,他有头脑,会做生意,脱开洗钱的功能他还有大把可用之处,虽然他的公司在广州,刘耀却常年住在香港,家主死后刘耀索x_ing整顿其公司,谋划独立,他在澳门有赌场,香港有舞厅,旗下除了洗钱的烂片也有不少佳作,签约的有大明星有大导演,对丁家的依赖度最小。高更恰恰相反,积年与毒贩打交道,狠毒暴力,在家主干预下从未参与过资金链的后端运作,无法独立进行洗钱活动,如果脱离丁家,就会彻头彻尾地成为罪犯,过上躲躲藏藏的生活。姜丰模棱两可,本来有没有丁家对他来说无所谓,他不是高更,对于动脑子并不排斥,又不像高更一样处处被丁家提防,自己立足完全没问题。只不过现在有了吞并丁家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赵华山毫无兴趣,自有地产生意和矿业,在东北有根基,从来没想过迁移,毒品生意也不愿沾手,趁此机会跟丁家决裂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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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很长时间没抽一口,烟火光忽明忽暗。
“其实我上次去找您,”老头儿犹疑着开口,始终低头看着前方,要不就是看着自己的烟,没看过丁青一眼,“主要是想拿点……红利……您也知道,历任家主都每季给我们……这次隔了太久了……”
丁青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发现自己烟抽的差不多了,从嘴里拿出来扔到地上,用鞋尖踩灭,踢开,又掏出一根,给自己点火,烟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拿钱你还专门让我跑延边接那小子?”
老头儿猛地扭头看丁青,火苗窜起在烟端,映亮丁青没什么表情的脸。
丁青收起火机,吸口烟慢慢地吐出来,放松地往后仰,倚着靠背,手臂展在椅背上:“挑明了说吧,这么久没给钱,你们房子也拆了,丁卯上了位,对丁三丁六旁支也没兴趣,不选我怎么办,要烂在土里吗?还是怎么着,你们那么多人,是想种地啊,还是创业啊?”
老头儿的手终于有些抖起来的迹象。
丁青算是明白了,这老头儿唯一的戒备和紧张是因为要谈判。
丁青口气软下来,朝台前站的三个人扬了扬下巴:“你心思我也懂,那孩子叫什么?”
老头的烟已经熄了,他收起烟袋,搓搓手,又搓搓脸:“丁符。”
“丁符就跟着我吧。有我的就有他的,有他的就有你们的。自家人肯定要自家提携,你放心回去。”
老头儿还是有些犹豫。
丁青掐了烟,俯身跟老头儿保持平行,信誓旦旦:“丁守叔,你要相信我,现在很快要开董事会,丁卯马上就会被选下去,到时候就胜利在望了。”
丁青这句话完全是瞎说,反正丁守不知道。
丁守确实不知道,他一直处在外圈,连丁家的经理人都认不全,什么也不懂,只是认为当上了家主就完事大吉。想着反正丁卯连见他们都不愿意见,想来找丁青看看是怎么个情况,接了小辈过来,想投靠丁青,又发现丁青似乎也说不上话,跟丁青谈判吧,却怎么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话都让丁青说了个遍,连心思也猜着了,到了也没摸清脉络。不过留个人在少爷身边,总不会亏了他们家人吧,虽然没要着钱。
丁守点了点头。
丁青看着笨嘴挫舌的丁守点了头,重又倚回靠背,慢吞吞地又掏了根烟。丁守还是那个前倾的姿势,也摸出烟袋,划了根火柴点烟。
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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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大飞下了课马上就往外赶,晚上九点半,丁青找他吃大排档。他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穿梭,还塞着耳机跟小苹果打电话。小苹果问他现在忙吗,罗大飞一边死命地蹬着轮子赶绿灯,一边回她,不忙。
等罗大飞气喘吁吁地到了地方,丁青还没到,罗大飞把车锁好,站在路边倚着墙喜滋滋地跟小苹果聊天,丁青爽约就更好了。
丁青没有爽约,他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罗大飞正倚着墙,面色娇羞,眼神盯着脚尖,咯咯咯地笑着,旁若无人地跟电话谈恋爱,身边来往的人都不免多看两眼。丁青想这么兴奋难道是在聊什么十九禁?走过去一听,罗大飞正对着话筒:“那你手该多疼啊,我给你揉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