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是以前,即使下雪有万般不好,西野仍旧是喜欢雪的。他也喜欢雨。他喜欢在夜里听它们打在屋瓦上、顶棚上、地面上的细碎声响,这些声响让他觉得安心。
西野走进店里的时候,两只脚被冻得发麻,鞋底有点渗水,脚仿佛被泡在冰水里,令人难受。店门前被清出一片空地,在两边堆得高高的,不知哪家的小孩,或者是大人,还堆了一个雪人,长得非常歪瓜裂枣有碍观瞻,用来当围巾的蓝色塑料袋被风刮破了几个洞,看起来煞是可怜。
西野想不明白老板为什么会允许让人在门前堆这么个东西,直到老板面带嘚瑟地前来问他,自己堆的雪人好不好看,西野选择用一贯的沉默相对。
他不懂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去折腾雪,让它在那里好好待着不行吗,自然地被阳光照s_h_è ,重新回到天上,可世事由不得人更由不得雪,它没有任何自主权,只能任人搓圆揉扁,改换成各种模样。
齐屿和任奔奔从外面走进来,西野一怔,俩人坐到了最后面的一个位置。任奔奔戴一双厚手套,手里捧着一个挺大的雪球,很圆,白得耀眼。
西野走过去还没开口,任奔奔先嚷开了,吩咐道:“你把这个给我放到你们冰柜里去,我走的时候拿着!”
顾客是上帝,西野面无表情地接过来。任奔奔事儿极多:“你小心点拿,别磕了角!放到单独的冷冻柜里,别沾了你们那r_ou_的味儿。”
齐屿适时开口:“你行了啊,再不让西野去放就要化了。”
任奔奔摆摆手,这才不唠叨了,转而继续向齐屿讨教:“为什么你能捏那么圆,我的都不行,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咱们再捏几个,我就不信了……”
雪球的凉意渗进手指,西野把它放进冷冻柜里,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前的那些若有似无的不平都被抹净了。他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摸了一遭,雪球被压得紧实而光滑,很干净,被柜顶的灯光照着,竟显出几分圣洁。
西野觉得不太妙,同一个事儿因人而异不是好现象。
第13章 回家
寒假一向很短,中间还有一个春节做分隔,前后两个阶段都不过十几天。西野年前在Z市多呆了一个多星期,店铺也准备着关门了,店里的大家也都干得有气无力。
齐屿和任奔奔又一起来过一次,过了两天再来的时候就是齐屿一个人了。
西野发现齐屿很喜欢吃辣,任奔奔则是甜口,俩人一块吃饭的时候也是泾渭分明,各吃各的。任奔奔不往齐屿点的菜里伸,齐屿对任奔奔喜欢的东西也毫无兴趣。他自己一个人来,点菜上反而更舒心了,只按着自己的口味来。
齐屿是那种所有店里都喜欢的客人,彬彬有礼,也不催促,安静地在位置上等,无论什么时候都特别赏心悦目,吸引了店里不少小姑娘的眼光。
西野工作的最后一天晚上,齐屿吃完饭后没有立即走,点了一杯饮料,坐在座位上对着电脑,西野路过的时候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各种曲线图。
因为是西野工作的最后一天,店主没有卡西野的时间,还没到九点钟就让他回去了。
两人一起出门,齐屿跟着西野走他回学校的路,西野停下脚步:“你回学校也走这条路吗?”回Z大这条路应该更加绕远。
齐屿笑了笑:“不回学校,校外有处房子,回那里住。”
西野哦了一声,这才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可能是觉得自己不开口说话显得气氛有点沉闷,但要他开口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还是把任奔奔择了出来:“任奔奔怎么没来?”
“回家了。从放假那天他家里人就催他回去了,在外面又疯了两天是极限了。”
西野又应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倒是齐屿故作委屈地看着他:“你这么关心任奔奔?”
西野被他看得一阵窘迫,齐屿看他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总想把人逗上一逗,还没等他开口,西野终于憋出来一句话:“你怎么没回去?”
齐屿沉默了一下,脸上的笑收回去,脸微微抬起,能看到路两旁小区里人家的灯光,每一个窗口里面都在发生着故事,不知道是甜是苦。
“跟你一样呗。”
他说得有点漫不经心,不太像他平时的调子,反而透着一点自嘲。西野愣了愣,他立马想反问,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怎样?奈何嘴皮子不利索,半天没说出来,倒是齐屿很快地恢复正常接了下去。
“咱们不都有事得做嘛,你打工,我还有论文要写,回家写不下去。”
西野把嘴边上的反问收了回去,他总觉得齐屿说的是假话,那一点嘲讽才是真的,只是被他掩盖久了,很难流露出来。
西野向来不好意思看人的脸,这回却忍不住用余光去捕捉齐屿的神情,渐渐地倒是忘了初衷。齐屿的脸部线条不属于刚硬的那种,柔和透着一股雅致,但也绝不女气,棱角处带着青年的锐气,西野不太会形容,只觉得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怎么了?”
西野放在口袋里的手抽搐了一下,装作无事地收回视线,当什么都没发生。
齐屿又笑:“想看就随便看,不收你钱。”
西野是真的有些恼了,嘴唇绷起来,抿着不吭声。
齐屿停下脚步,冲右边一指:“我要往那边走了。”
西野点了点头,齐屿却没立即走,歪头看了西野两秒,突然伸手揉了一把西野的头发:“提前祝你新年快乐,西里予先生。”
西野皱眉去扯他那只手,听到这句话止了动作,齐屿自己已经把手收回来了。西野的视线放在齐屿电脑包的一个角上,也不往上移,别别扭扭地开口:“新年快乐。”
对着活生生的人,“齐山与”那三个字西野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习惯这样与人开玩笑似的氛围,但和齐屿在一起这样,他也不讨厌。齐屿是一个让人感到舒服的人,对谁都是如此,西野清楚。
西野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学校,虽然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但车站上的人只多不少,隔得不远的火车站更是人山人海。
西野七点多就到了车站,但并没有买到临近的下一班汽车票,要到十点才能上车。候车厅里人很多,熙熙攘攘没有座位,连过道里都是行李。西野随便找了个靠墙的位置靠着,他只背了一个双肩包,倒是轻松不少。
旁边两个小孩在打闹,小的那个只有两三岁,跑起来还不是很稳当,却横冲直撞皮得很,手里拿着一个色泽鲜艳的劣质玩具剑追着他姐姐打。经过西野时他两脚绊了一下,一下趴在了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西野靠着墙没动,直到那小男孩的母亲走过来,把他抱了起来,打干净身上的土,哄了半天。临走前那女人瞟了西野一眼,西野扭过了头看向窗外。也许她只是眼神无意间扫了过来,但西野总觉得那里面有一些责备的意味。
他就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很多事情他不会去做,但不做又时时觉得受人谴责,这份眼光让他无法对视,又从里面感到一种自虐的快意。
车要一点多钟才能到镇上,半途到服务区停靠了二十多分钟,西野没下去,他不习惯坐车的时候吃东西,早上都是空腹来的,这会儿也不觉得饿。他的位置靠窗,天气很好,阳光隔着玻璃照进来,似乎温度更高了几分,晒得他脸有些热,西野却没拉上遮光帘。
他头往后倚在靠背上,闭上了眼,想起了齐屿。不知道他回家了没有,餐厅要开到二十八晚上,齐屿还会去那里吃饭吗?
西野放在腿上的手指掐了掐,他发现自己潜意识里竟把齐屿去自己打工的餐厅吃饭归结为因为自己。
视野里是一片橘红,齐屿啊……西野在心里把这个名字滚了几遭,到最后音调拉长,带着些缠绵。他果真是不正常的。
院子门没锁,西守培在家。半年没回来,一切还都是原来的模样,还是那个棚子,还是那盏吊灯,什么都没变,仿佛他走了不是半年,而是半天。
在这个小镇里,很多东西都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很多人的人生也是一样,一日一日就走到了头。
西野进了屋,西守培在房间里面睡觉,从门里传来呼噜声。还是有变化的,西野看着屋里架起的炉子管道,打通了那堵斑驳的墙通进西守培屋里去。他放轻动作,进了自己的房间,很显然,房间里很久没人进来了,东西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碰哪儿都是一手脏。
西野去打了一盆水,随便擦了擦,又从橱子里拿了一套干净的床单被罩换上。洗衣机也很老旧了,甩起来声音很大,有时候还一蹦一跳的,西野担心会吵醒西守培,拿着换下的衣物打算先扔进去不洗。
结果他一出门就碰上了西守培,他手里拿着两盒烟正在看牌子,是西野在Z市买回来的,其实这烟哪里都有,只是西守培自己从来舍不得买。
西野喊了一声“爷爷”,西守培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应了一声,把其中一盒烟打开了,抽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西野本以为他还会说两句难听话,不过没有。
“站着干什么?去洗衣服。”
西野应了,一会儿又进来问西守培有没有要洗的东西,西守培摆摆手不让他管自己。
西野回来就是他做饭,半年没做了,他手也不生,反正都是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东西,他和西守培都不挑食,管它好吃难吃只要能吃就行。西守培并不问他大学生活怎么样,钱够不够。他什么都不问也不管,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是这样。
第二天西野自己去了集市上,买了几挂鞭炮和一些对联,其中福字最多。
街上人很多,小镇太小了,周围几个村子也都离得近,随便一眼扫过去都有好几张熟人脸。西野不擅长应对这种久别相见后的热络,冷着一张脸顶多用“嗯”“没”这样的单音节词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