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易胃里抽搐不止,渗了一身汗,手心滑溜溜的。
谢无争关心地看了眼:“你没事吧?”
他想吐,汗水像密不透风的油布捂住他的嘴,但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乐易侧过头去,他还是惧怕这里,总让他想起死亡、噩梦、乱坟、尸体,以及无法忍受的愚昧和脏。
为了一个人,任过往把最深的恐惧再掀一次。乐易闭上眼,默念着程烟景的名字,像从中汲取力量。
穿过一条小路,两人停在一栋砖瓦房前,赤膊的男男女女正围在一圈打麻将,发出唧唧嘎嘎地笑声。屋子破旧不堪,墙面上的粉都脱了大半,麻将桌倒还是电动的,一张张油腻的脸在白炽灯下如同注了水的猪r_ou_。
谢无争走上前:“程海燕。”
程海燕甩着肥厚的胳膊,打出一张二筒:“你谁呀?”
谢无争一抽嘴角:“谢明峰记得吗?是我爸。”
一伙人止住笑,大喊警察来啦,见了鬼似的逃窜,愚蠢、怯懦又自作聪明。程海燕暗暗叫苦:“警察同志,我们这不是赌博,就玩玩,玩玩。”
谢无争嘲弄道:“我不是来说这个的。”
“那这大老远的……”程海燕叹了声,突然眼睛亮了,一拍大腿:“哎唷哎唷,我知道了,那就是为了狗子来的呗,那个丧门星,程四就不该把他捡回来。”
程海燕倚在门上,从兜里抓了把瓜子,咧着嘴嗑着:“听说你们家养了他,啧啧,还是警察同志有勇气。”
乐易实在看不惯程海燕,强压着内心的翻涌:“你什么意思?”
“你又是谁啊?”程海燕斜了一眼,惊喜地说:“哎唷哎唷,我见过你,视频上那个小兄弟,上次谢谢你啊。”
“少他妈谢,我是傅文婷的儿子,不是来听你废话的。”乐易恶狠狠地说。
程海燕睁大眼研究了半天,呸了一声:“他n_ain_ai的,我就说狗子是个丧门星,我们去找他还能撞上你了。”
“小兄弟,你母亲那事十三年前就结了,我们牢也坐了,钱也赔了,当初把你妈送过来的是姓马的媒婆,跟我们没关系,她还跟我们保证尸体没问题,我们也是不明不白坐了一年牢。”
乐易咬着牙,若不是念着程海燕是程烟景小姨,他早就一拳挥过去了。
“如果不是你们要尸体,我妈怎么会遇害!”
“这话你就说错了,咱们这村单身男的下葬都赶这么一出,从来没有谁被抓去坐牢,那尸体都是干干净净的,”程海燕打了个嗝:“我的意思是,不惹麻烦的。”
“咱们只要尸体,不要人命,真怪不到我们头上。”
“你?!”这些愚昧无知的人!乐易气急了,一拳头挥去!眼看就要落在程海燕身上,一个瘦个儿的男人猛地冲出来,挡在她面前。
程海燕的老公,一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十三年没长一块r_ou_似的,瘦得皮包骨头,被乐易打得连退好几步,跌在地上。
程海燕忽地大叫起来:“你怎么还打人啊?!警察同志,他打人!”
谢无争叹气地把乐易拉到一边,嘴里却是护短:“我不是警察,我爸才是,需要的话,我打个电话让他来。”
“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男人像是不觉得痛,坐在地上满脸无奈:“好好说,别动手。”
乐易气急了:“为什么一直找烟景要钱?”
程海燕大嚷:“我没要啊,他自己给我的。”
谢无争冷笑:“看来真要我爸来问了。”
“别别,”程海燕真的怕谢明峰,扶着男人站起来,扯着嗓子喊:“他当然要给钱!要不是他,我们才不买尸呢!”
乐易和谢无争同时怔住了。
石壕村的鬼葬习俗,大概能追溯到千百年前,反正村里祖祖辈辈都认这个理,如果家族中有孤坟,就会引来亡魂作怪,家宅不安。只是到了程海燕这一辈儿,习俗又添了新料。
就在程四死的头两年,村里一户姓王的人家死了儿子,孤孤单单地给葬了,结果没两天,那户人家被野猪拱了门,老母亲当场就被咬死了。后来没多久,另一户也遭了野猪,村里都说因为那户的儿子病死了没给合葬,才遭来野猪。
村里的壕沟就是防野猪的,这野猪怎么就跑进屋了?村里那么多人,偏偏进了这两家!这事闹得人心惶惶,故事越传越玄乎,到后来变成了家里有孤坟的,和坟头最亲的人会被野猪咬死。
怪就怪在,这么一传开,那姓王的老父亲赶紧给儿子买了具女尸重新下葬,另一户也照做了,还真就没遇到什么怪事,一直顺风顺水活到现在。
村里更加坚信流言,连孩子都会背一首古怪又y-in森的童谣——
种粮食,
娶媳妇!
没媳妇,
就招鬼!
招来什么鬼?
招来野猪鬼!
野鬼要捉谁?
谁最亲近就捉谁!
……
直到程四孤零零地死了。
程海燕揉着男人脸上的淤青:“小兄弟,我们是有苦衷的,程四和谁最亲?还不就是那狗子,我们也是为了狗子能活命嘛……”
“放屁!”乐易隐约想起,那日程海燕在诊所说过「要不是我们,你哪里活得到今天哟」,想不到还有这层意思,程海燕就是以此‘要挟’程烟景的吗?他气得牙痒:“你就是在给自己的罪行找借口。”
谢无争怕他又动手,只好打圆场:“行了,这些村里人没读过书,你跟他们讲什么道理。”
程海燕一听,不高兴了:“哎唷哎唷,你们城里人了不起啊,读过几年破书就看不起人啊!”
真他妈找揍。谢无争气得想亲自动手:“程海燕,我告诉你,你的行为已经构成敲诈勒索,如果再出现在烟景面前,根据《刑法》第二百七十四条,至少是3年以下有期徒刑,要是你还想再做几年牢,大可以试试。”
程海燕吓得白了脸,嘴上却是不服输:“哎唷哎唷!吓我啊!”
“你可以去打听一下,蛮城最大的律师行就是我开的。不信的话,问我爸也可以,他应该很愿意给你普普法。”律师的嘴又尖又快,说话一套一套的,吓几个乡下人绰绰有余。
“别别……”一听到谢明峰,两人又怂了。男人慌慌张张把程海燕拉到身后:“好了好了,海燕出狱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受不得刺激,我们知道了,知道了……”
谢无争瞥了眼,程海燕身材臃肿,脸上油光闪闪,倒不像是精神状态不好的,故作姿态地哼了声,把程海燕吓得缩了好几步。
乐易看到她嚣张又窝囊的样子就来气:“所以,程烟景一直相信这个狗屁不通的童谣,而你们捏住这个把柄找他要钱?”
“真的是他给我们的!”程海燕不死心地喊,却被男人捂住了嘴。
男人带着哭腔说,警察同志,咱们村都信这个。
夜已经深了,乐易和谢无争慢吞吞的挪着步子,两人都没说话,像失去了开口的兴趣,乐易在袖内暗暗攥了拳头,捏紧y-in冷的风。
身后传来脚步声,程海燕的老公气吁吁地追上来。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和程海燕相比轻得宛如尘埃,却在最危险的时候挡在她面前,像个爷们。
追上了人,男人也不敢说话,颤颤巍巍地递了两根烟。
谢无争回道,我不抽烟。男人只好又看向乐易,眼巴巴地像条狗。烟是最便宜的渡江,两块钱一包,抽起来跟嚼卫生纸差不多,但见男人唯唯诺诺地讨好,乐易才接了。
男人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才开了口:“我看着狗子长大的,那天我和程四一起去捡柴,看到沟里有个婴儿,他也不哭,我还以为是死婴,是程四非要下壕里看,才把他捡起来,结果发现还是活的。”
“我那时候刚和海燕结婚,会有自己的孩子,程四没媳妇,就说他来养。我说他一个男人,又穷又没n_ai怎么养,结果程四每天熬米汤,把这孩子给拉扯大了。”
“虽然瘦了点儿,但也是活下来了,我看着也高兴。”
“狗子乖得很,从小说什么就听什么,说什么就信什么。程四跟他说,他是树上长出来的,他都信了好几年。”
“我和海燕坐牢那会儿,听说他回来过几次,被村里人骂得厉害。就那下葬吧……”男人胆寒地看了乐易一眼,见他没要动手的意思,才继续说:“这么多年村里一直这规矩,可出了程四的事儿后,我和海燕都被抓了,就他没事。村里都骂他是丧门星,说是他招来警察,坏了村里的规矩,海燕也觉得他晦气,才把他赶出门。”
乐易一肚子怒火:“他那时候才多大,十二岁,你们就把他赶了?”
男人不敢吭声,掰着手指头,紧张地说:“他不是被谢警官收养了嘛,再说这村里真的容不下他,他留在村里也受气……”
“出了狱,我们也不好过,田都荒废了,有些还被别人给占了,所以才……”
才找烟景要钱?谢无争哼了声:“有钱打牌,没钱种地。”
男人涨了脸:“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