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南一愣,刚才又是抬车又是报警,倒忘了翠柳街上多了个医生,听乐易一说,也忍不住琢磨:“大概他也没法做什么吧?这种事还是交给120更放心。”
可那居高临下的眼神,怎么也不像个济世救人的。乐易摸了打火机,捏在手上翻来倒去的转。
乔南打了个饱嗝,抽走乐易的打火机点了根烟:“感兴趣就过去看看呗,反正就在街对面。”
乐易唰地站起来——
“谁说我感兴趣了!”
一个瞎子,不对,半个瞎子,开着稀奇古怪的诊所——开在二楼还没个招牌,没招着人就先圈了一批老婆婆粉。最莫名其妙的是,大夫喜欢站在窗前朝外看。
什么怪毛病?
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受伤都不关心,还看看看……
靠眼神能救人?!
乐易默默把程大夫和冷血划上等号,乔南没看出他的心思,继续说:“我这几天也睡不好,你不去我去。”
“你还有睡不好的时候呢!”乐易睨他一眼,乔南混过道儿蹲过牢,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这x_ing格能失眠,稀奇。
乔南搁了筷子,叹气:“老耿又跨地办案去了。”他瞅着四周没人才接着说,“他每次出警,我这心啊,悬得慌。”
乐易手一崴,打火机被甩到地上,他闷头捡起来,揣进兜里。
晚上乐易又失眠了,发青的手臂从不肯轻易放过他,它们交战十三年,不分胜负。他胡乱嚼了几片维生素B,耳边响起乔南那句‘老耿又跨地办案去了’。
这夜没有下雨,诊所几盆绿植敞在窗台上。乐易盯了大半夜,诊所的灯一直没亮。
后来乔南真的去了诊所,乐易顺着窗瞧见的,和程大夫的身影一起出现在繁茂的绿植后边。
他慢慢摸准了对面的作息,每天早上九点一刻开窗,给窗台的绿植浇水,然后就站在窗台前窥视,有病人的时候就会走开,忙乎一阵。诊所营业到晚上九点,十点准点熄灯。如果下雨,程大夫会把植物一盆盆搬进屋,天晴后再摆出来。
分明对植物就很温柔。
有毛病。
日子一天天游走,气温直往上窜,乐易穿了件大红T恤蹲在面馆门口,火盆似的。
翠柳街老旧凋敝,车不算多,但杂乱无序,摩托车面包车各不相让,小电驴和自行车见缝c-h-a针,各个都是电竞高手,擅长蛇皮走位、绝地求生。一位老人孤身站在车流缝里,脚步虚晃、趔趔趄趄。姚珊走过来,指着路中间:“那不是赵婆婆吗?站那儿干嘛呢?”
该不是中暑了吧?!乐易大惊,扔了锅勺就冲过去。
“哦,乐子啊。”赵婆婆面如土色,意识还算清晰,“我这腿疼的呀,快扶我去程大夫那儿。”
啊?乐易愣了半秒。
哦。
见着乐易,赵婆婆来了精神,一个劲儿地念叨,乐子,你知道程大夫不,人好医术也好。
乐易咕哝,是是是,您的偶像最木奉了。
您知道您那‘人好医术好’的偶像看到车祸都不肯挪个地儿么。
他扶着赵婆婆,却想着翠柳街应该宽点儿,再宽点儿,比长安街十车道还宽。
诊所在二楼靠右的房间,外墙挂着一块木匾,镶嵌隶书体“沉香堂”三个字,门向外敞着,透明的塑料门帘竖直垂下,乐易走近,迎宾铃“叮”地一响,要不是确认过牌匾,还以为走进了理发店。
程大夫站在厅中间,像等候已久。乐易这才看清楚这人的容貌,肤色白`皙、头发卷曲,刘海稀松地盖住眉毛,在眼睑上投下浅色的y-in影,右眼斜下方有一道圆形的印记,像伤疤又像胎记。
“来了啊。”程大夫轻声唤,亲昵得像好友小聚。
乐易张口:“来……”
“来了来了!”赵婆婆痛心疾首地捶着腿,“程大夫您说得对,我不该下雨天出门,我这腿,疼啊!”
“天气变化会导致风s-hi痛复发,是正常的。”程大夫蹲下来,挽起赵婆婆的裤腿,用手捏了捏肿块,轻轻按压。
乐易干站着,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哦,不是在叫他。
他差点就应了。
赵婆婆的风s-hi不算严重,程大夫开了风s-hi宁片,捏住药盒在耳边摇了摇,又贴近左眼眼角,靠近再拿远,重复三次,最后走到桌前坐下,熟练地从一堆病例中抽出一张白纸,低头写字。
乐易弓着腰,试图看清他的眼睛,却只能看到他卷曲的刘海微微颤动。
“医生,你叫什么名字?”乐易问。
程大夫头也不抬:“程烟景。”
“哪个烟?”
“你挡住我的光了。”
“……哦。”乐易往右挪了两步,站到程烟景左侧,两人几乎挨着。
程烟景朝他看了眼,稍稍挪开肩膀,拉远了距离,写下「一次五片,一日三到四次。」又在纸右下角写上「程烟景」,说:“如果是y-in雨天,就别让老人出门了。”
“程烟……”乐易跟着念,突然反应过来:“啊,我不是……”
赵婆婆笑得拍腿:“程大夫你弄错咯,这不是我孙儿。”
乐易摊手:“我是街对面卖面条的。”
程烟景手一抖,景字的最后一点被拖得老长,变成了一捺,他盯着乐易看了会儿,泄气地把纸揉成一团,重新写了一张交到老人手里。
与他贴身而过时,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是你。”
第5章
是,是我。
每天和你四目相对的是我,在你看着孩子被卷到车下却无动于衷,站在路中间瞪你的也是我。
乐易正色道,我叫乐易。
程烟景却说:“送老人回去吧。”
乐易撇嘴,越发觉得这人冷漠,刚走到赵婆婆身边,就见程烟景侧着耳朵,没好气地笑了,坐回桌前,捧起一本书悠哉地翻着。
咚咚地脚步声像机关枪迎面扫来,一个矮个老头冲进来,是赵婆婆的老伴儿,气汹汹地要砸店,赵婆婆嘟哝着‘腿疼,来看看’,还没说完就被老头拖走,风卷残云似的,诊所里瞬间只剩下他和程烟景。
乐易目瞪口呆,感叹程烟景耳力惊人!都说一个器官不好使,别的器官就会特别灵敏,看来是真的。他朝程烟景看去,程烟景垂着头,好似当他不存在,便又挑起眉毛,四处打量这间诊所。
诊所窗明几净,湖蓝色的座椅靠墙罗列,旁边是药柜和病床,病床左侧是一道白色的布帘,遮住一小块区域,另一侧便是窗台。从这里看面馆比他想象中要清晰,狭长的路上没有遮挡物,连姚珊围裙的花色都能看清。
他望向自家面馆,忍不住问:“你每天站在这阳台上看什么呢?”
“随便看看。”
“看得见吗?”
……
空气中有短暂的沉默,乐易手指慢慢缩紧,握成拳状。
“一点点。”程烟景说。
“嗯?”
“这个距离能看见。”程烟景走过来,毫不避讳谈论他的眼疾,两人脚尖相抵,程烟景比乐易矮半个头,这样的距离,他卷曲的发梢刚好撩过乐易颧骨。
程烟景退开半步,站到乐易左侧,“那个距离……能看得到轮廓。”他指着街对面,“你的店,招牌是蓝色的,那儿站着一个人,衣服……是白色的。”
乐易心猛地一沉,侧过头看他的眼睛。
“不对吗?”程烟景问。
他终于察觉程烟景的异常之处。程烟景的左右眼,眨眼频率不一样,失调又怪异,只有左眼眨动时才会带动右眼眼睑,扑棱合上,又打开。他的右眼比左眼略大一些,眼白鼓出来,眼神没有焦点,搭上眼角下方褐红的印痕,细看有些瘆人。但程烟景睫毛纤长,耷下来能盖住眼睛,刘海又遮了眼睑,形成完美的屏障,遮住了眼里的瑕疵,若不是靠得近了,几乎看不出来。乐易收回目光,把心底那句‘上次那车祸你看见了吗’硬生生憋回去,清咳一声,楞楞站在阳台上。
“你是来看病的?”程烟景问。
“只是陪赵婆婆过来。”
程烟景回到座位上,闭上眼,乐易以为他睡着了,细看他膝盖上搭着一本书,凸起的圆点密密麻麻,居然是盲文书。
“你认得盲文?”
“认识。”
“盲文要怎么认?”
程烟景睁开眼,面露不悦:“你还有什么事吗?”
“呃……”乐易卡了壳。
赵婆婆都走了,他没了留下来的理由。乐易原地转了两圈,干脆往程烟景面前一站,说:“我睡不着。”没等对方开口,又说:“他们说你会推拿,能解压。”
程烟景合上书,仰着头看他。
“要试试吗?”
单人床隐在白色的帘幕后面,床头竖着一盏盆架,帘幕一合,便与外界隔开,算作简易的推拿房。程烟景拉了帘子,蹲到墙边捣鼓一个拳头大小的音箱,弄了会儿,传出舒缓的钢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