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小狗不说话。
“哪里捡到的?”
“阿尔柏后面。”阿尔柏是翔很喜欢的酒吧,这么说就是在那里喝的酒了。
“酒驾了?”
翔摇摇头:“没有。”
他不再说话,宝心也不问。
浴室里响起了用水声和打闹声。翔低头摸着小狗,突然开口:“医生说阿河没有多少时间了。”尾音带上了哽咽。宝心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走过去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翔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宝心别扭地抱住他,用哄孩子的手法轻轻拍着他的背。小狗在他们之间乖乖地一动不动。
孩子们从浴室出来,已经自己吹干了头发。让六岁的小孩子自己用电器也不知道对不对,婆婆知道了大概会骂吧,宝心一阵自责。孩子们看到父母奇怪的举动,都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原地。
“爸爸喝醉了,你们先去睡吧。”宝心柔声说。
孩子们默不作声地走进了房间。
翔几乎彻夜没睡。正因如此,宝心才得以睡个安稳觉——他睡觉的毛病太多,主要是睡相不好。被他扔过来的胳膊腿砸醒过好几次,宝心很想问问阿河,他们一起睡的时候是怎么忍耐的。
清晨,美好的一天在响彻房间的尖叫声中开始。宝心都用不着睁眼睛,就猜到是那条小土狗惹了婆婆。昨天睡前,她找了件翔的旧衣服铺在一楼厨房,把小狗安置在那里。小狗很没安全感,到处嗅来嗅去,企图跟人待在一起,宝心关上厨房的门,彻底绝了它的念头。不过听这声音,小狗显然不是在厨房里惹事的,大概是婆婆的两个宝贝孙子又做了什么。
“给我扔出去!”婆婆气急败坏地喊着,几乎破了音。
翔翻身起床,介入母亲和儿子们的战斗中。虽然不情愿离开被窝,宝心更不愿意错过一场好戏,马上也起来换好衣服走出卧室。走廊上,两个儿子抱着小狗躲在爸爸身后,眼巴巴地看着n_ain_ai。婆婆瞪着孙子,手指着小狗,怒气冲天。翔挡住母亲,护着儿子,一再说好话。
婆婆整个人都在燃烧:“扔掉!扔掉!”
安末紧抱着小狗硬邦邦地还嘴:“不要!n_ain_ai是坏蛋!”
“你说什么?”婆婆被这句一激,怒气值眼看着冲顶,马上就要爆发。
“n_ain_ai,您别生气,小狗不是故意打翻汤的。”安初按着弟弟低声求情。
原来是这样。婆婆虽说不喜欢猫狗,倒也不至于被气成这样,宝心望了一眼儿童房,看着儿子床上倒扣的饭菜叹气。平日里婆婆是绝不允许把饭菜端到房间里的,可今天是孩子们生日,她大概想一改自己唱黑脸的形象做个温柔的n_ain_ai,把精心准备的早饭端到孙子们床头,结果被两个孩子偷偷抱到房间的小狗闯了大祸。这回祖慈孙孝的预期场面算是泡了汤,变成一场激烈的冲突。
“妈,你这是干什么呀?”翔推着母亲,回头示意儿子快跑。但是安末被哥哥拉着,还是梗着脖子不肯示弱。
“这条野狗从哪儿来的?你们还往被窝里藏,它身上有多少病菌知不知道?它……”
“是爸爸捡来的!”安末说,他倒不是推卸责任,只是实事求是地回答n_ain_ai的第一个问题。
婆婆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怒火开始转移到这一边:“沈郁翔!你是不是疯了?你问过我同意吗?你干嘛捡条野狗回来,你是专门跟我作对的吗?”
翔放下胳膊,神色冷下来:“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征求你同意?”
“你的家?要是没有我,你会有这个家?你自己说,你凭什么有家有儿子,是谁给你组成的家?”婆婆冷笑着。
翔注视着母亲,眼里浮起怒色。本来只想看这一家老少的热闹,战况扩大,宝心不得不上前挡在母子中间:“妈妈,先别生气……”
“不关你的事。”翔直接拨开她,正视母亲:“是,一切都是你给的。如果你愿意收回就随时收回,我不需要。你干涉我的人生一次又一次,你问过我同意了吗?”
“我干涉你的人生?还一次又一次?要不是你不走正路我会干涉吗?再说你哪次听我的了?”
“我怎么不走正路了?是你非要别人都按照你的期望生活……”
战争已经完全演变成了另一种,再说下去会有无辜的人受伤害,除了宝心之外——刚刚翔所说的“不关你事”已经很伤她了,虽然这是事实,在这个家里,她始终只是个外人。被误伤的女人撤出了战局,趁着母子两对峙,宝心把儿子和小狗引到浴室,打开水龙头给小狗洗澡。小孩子的注意力无法持续很久,很快就从和n_ain_ai的冲突中转移到了洗狗上。在四溅的水花和儿子的嬉闹声中,宝心隐约还能听到走廊里的母子仍在大吵。
一般狗是不喜欢洗澡的,这条小土狗倒是很乖,老老实实地站着任两个孩子揉搓。冲涮完毕,宝心细致地给它吹干了毛发,小土狗摇着尾巴,圆眼睛睁得很大,神采奕奕。这时走廊里已经鸦雀无声了。宝心推开浴室门,把孩子和狗都放了出去,又把浴室内打扫干净,才慢慢下楼走向厨房。
窗外响起车声,翔已经跑了。婆婆推开窗子,声嘶力竭地喊:“你给我回来把脸洗了!”她年轻时曾经唱过歌剧的,这一嗓子的穿透力很强,不仅翔能听见,恐怕隔壁小区的邻居都会知道翔没洗脸就出门了。宝心觉得很想笑。
婆婆立在cao作台前背对着她,刚刚那一句耗费了她所有心力。她手上仍然在做着孩子们的早饭,可是双肩在颤抖。
宝心拎起小桶纯净水说:“妈妈,我去泡茶,你要不要来。”
婆婆不回答,宝心静静等了两分钟,就转身上楼去了。
在这个家里,除了公用的客厅,各人有各人的领域。一楼朝阳的大书房是翔的,顶层的阁楼是孩子们的游戏区,厨房属于婆婆,二层这间朝西的小房间是宝心的。房子的公共区域都是婆婆在打扫,还有孩子们的卧室,其他的几间房是各人自己打扫。宝心和翔都不是擅长整理的人,房间里经常很乱。婆婆每次见了都觉得受不了,但因为儿子强烈抗议她进自己的卧室,逐年下来也学会了视而不见。
房子是从前婆婆早就买好的旧洋房,一直留着给翔结婚用。终于到了结婚的时候,宝心在房子里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挑了好久,拿出了所有的积蓄给婆婆,算是买下自己这一间屋子,当然她拿出的钱远远不够市场价。婆婆挺生气,她无法认可这种在自己家买空间的做法。对于这个儿媳,她有万般不满,同时也有万般满意。不过翔倒是很愉快地收下了钱,揣进自己的钱包里。这房间朝西向是一面稍稍倾斜的大玻璃窗,采光很好,窗外有一个小小的露台,可以放张二人圆桌。在晴天傍晚的时候,有大片火烧云映在玻璃窗上,宁静平和。
宝心翻出小电磁炉,把水倒进厚重的茶壶里烧开,用开水烫好茶具,拿小茶壶煮上了生普洱。电流声嗡嗡作响,宝心盯着茶壶发呆。
婆婆出身大家闺秀,年轻时也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吃过苦,算是见过大世面,比较淡定的女人。据宝心所知,婆婆这辈子就这样爆发过两次,今天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她没赶上,旁观者是阿河。他说,当时真的很吓人。看了今天的场面,她觉得很同情阿河,至少惹婆婆发火的原因不是自己。
茶烧好了,壶嘴呜呜吹着白气。宝心关掉电源,听到敲门声。婆婆端着点心走进来,看看满屋狼藉皱眉。
“不是说了不能清晨空腹喝茶吗?”
宝心一笑,伸手从盘子里捏块点心吃了一口:“这就不是空腹了吧。”两人在窗前的榻上坐下,宝心倒好两杯茶,看着楼下的孩子们和小狗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追逐嬉笑。
婆婆叹道:“安末,和他爸爸一个死样。”难得她这样愤愤地抱怨,宝心却笑不出来。
良久,她才轻轻应道:“随他们去吧。”
“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有时候我真庆幸他快要死了。”婆婆突然说。
“潘小姐,您好坏。”
婆婆不理会她的调侃,继续说:“我真希望他死了之后一切能回到正轨,你们俩能好好的。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受的苦都没有你多。”
“我不苦。”宝心笑道。
“你苦不苦我知道。”婆婆说完,又轻轻地用宝心的话自我安慰:“随他们去吧。”
吃完早饭,婆婆送两个孩子去幼儿园。宝心收拾了片刻,准备带小狗去叶飒的宠物店检查一下,顺便搜刮点狗绳食盆什么的。这时,手机响了,是翔。
“喂?”
“我到公司了。”
“好的。”
“早上对不起。”翔声音低低的,很平静。
“没,是我多事了。”
“嗯。我知道你是好意……你今天有空时带小狗去叶子店里吧?”
“正准备去。”
“哦,好。今天还去医院吗?”
“也许下午会去。”
“去之前告诉我。回家时顺便取蛋糕,我定好了,是那种立体托马斯形状的,别弄错。今晚我会早回家。”
“好。”
“没事儿我挂了。”
“等等……”
“嗯?”
“你……洗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