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竟也想催促车夫再快些往穆公馆赶。
冷风吹着,脑袋有些发晕,附近的街道越来越熟悉,再拐两个弯,穆公馆的门匾便出现在了肖美人眼前。
车夫歇了口气,抓起肩上搭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汗,肖美人见他辛苦,特意将车资给多了一点,然后接过行李箱,同车夫道了谢。
站在穆公馆门口时,心脏才跳得不是那样快,肖美人深吸一口气,敲了穆公馆的门锁。
里头很快便有人来应,守门的瞧见门外头的人原来是肖美人,做出了十分吃惊的表情,愣了两秒,扭头朝屋里喊道:“肖先生回来了!”
没一会儿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肖美人很熟悉这声音,不知为何,刚才的紧张心绪又都没了影。
穆尚松走得很快,脸上带着惊讶,看了看眼前的肖美人,瞧见真的是他,这才露出笑意。
“你怎么回来了?”
肖美人道:“我说了,我想回来了。”
穆尚松还没来得及接话,又有一个人影出现,是快步跑到穆尚松身边的,在肖美人面前站定了,道:“这位就是肖先生吧!”
那嗓音明亮开朗,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喊出了熟稔的感觉。
肖美人点点头,发觉这人跟穆尚松离得很近,反倒将他衬得如同鲜少来拜访的来客。
肖美人道:“这位是?”
穆尚松这才想起来,同肖美人介绍道:“这是许怀棠,从前我们在忠义山一起长大的,他这次来……”
许怀棠将话头抢过,大方道:“是因为晓得松哥有麻烦,我们兄弟几个来帮他的!”
穆尚松皱了眉头,对许怀棠道:“不要乱说话,什么‘麻烦’不‘麻烦’。”
许怀棠却不怕穆尚松的黑脸,仍是对肖美人笑。
“肖先生吃饭了吗?快进来吃些吧,我们也才刚刚吃罢。”
俨然是一副好客主人的样子了。
穆尚松道:“让厨娘现在做几个菜,吩咐做些清淡的。”
又走到肖美人身边,提起他的行李箱,道:“走,回屋。”
肖美人从穆尚松手中把行李箱拿了过来,道:“不用,我自己拿。”
好似刚刚同他说“我想回来了”的并不是一个人似的,短短两分钟内,脸上便没了热度,连丁点情感都看不出来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穆尚松最熟悉的那个肖美人。
许怀棠看看他们俩,也走到了肖美人身边,道:“要不我来拿吧,我顶有力气的。”
穆尚松笑了:“你什么体格我还不知道,能有什么力气……”
肖美人喉咙里像是含了块冰,又重复了一次:“我自己拿。”
这话听着简直是有命令的味道了,许怀棠不笨,晓得肖美人也许不喜欢,却也不计较,自己转身回屋了。
肖美人胃口不大,面对着重新做好的热菜,并没有多大食欲。
穆尚松同往常一样,给他盛了碗汤,仍是堆着满满的料,让肖美人多吃一些。
肖美人吃到一半,觉得饱了,把碗放下不再吃,穆尚松自然接过,就着他的碗筷吃了起来。
肖美人道:“你不是已经吃过了?”
穆尚松道:“我习惯了,从前我们也总这样。”
等了好长时间,也没听见肖美人的回话,穆尚松将碗放下,对他道:“任浊,我真的不晓得你会回来。”
肖美人被一股没由来的心烦气躁折腾得厉害,话到了嘴边也就没把门,回他:“怎么了?别人帮得,我就帮不得?”
话出了口便在心中懊悔,实在太像妒妇。
穆尚松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阿棠这次是同几个兄弟一块过来的,我们感情好,从小在忠义山上长大的,如今遇见事了,相互帮一把,也是情谊。”
肖美人道:“我有些累了,我要休息了。”
穆尚松想了想,道:“那,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吧。”
肖美人看了穆尚松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他的房间旁边住着的便是许怀棠,肖美人没有什么精力去在意,换了衣服,躺在床上,只觉得在十里镇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松快刹那间没了影似的,又是一堆烦心事往他身上压。或许他不该回来,说到底,这样的决定也不过是一时间冲昏了头脑,任x_ing为之罢了,问题没有弄明白,贸然踏上了回将北城的车,到了穆公馆,仍是觉得不自在。
他同穆尚松生活了顶久,也是在今天才晓得许怀棠这样一个人。回过头来想,他们鲜有过其他交流,关于穆尚松从前的生活,有无知己好友,肖美人通通都不知道,某种程度上来讲,直到现在,他和穆尚松,也是陌生得厉害。
他不了解穆尚松,同样的,穆尚松或许也不了解他。
所以再细细去想穆尚松对他的喜欢,以及他的犹豫,都好似漂在水面上的浮萍,生不了根,稍许一阵风,就要吹得一干二净。
番外·相见欢
最近这段时间,穆尚松总会频繁地梦见肖美人,没有正面的模样,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拎着行李箱站在月台,看上去单薄且孤独。
远处传来汽笛声,人群好似自在盲目的鱼,穿梭着,有的短暂相聚,有的相拥告别。那一阵阵低沉悠长的汽笛声柔化了肖美人的棱角,穆尚松眼力算得上顶好,却始终不能将他看得清晰,连肖美人的声音好似也在雾里头泡过了似的,带着平日里难见的温暖。
肖美人不看他,留下一句“我会抽空想你的”,便径直往前方走去了,走到光明通透处,再不想同令人讨厌的事情打交道,也不用违心做不想做的事,他一步步朝前走着,越来越自由。
穆尚松站在原地看着他,心中不晓得品出了几种滋味。
他是个粗人,没有什么文化,讲话嗓门大,脾气也不好,没有耐x_ing,往往都是用拳头同别人“讲道理”。没有吃过细致的东西,没有体会过细致的感情,于是面对肖美人的时候,总显得那样窘迫,好似刚刚情窦初开的愣头青,连手要放哪里都想细细琢磨,万般不自在地对他好着,一路将他捧到了分离的边缘。
这本来不是穆尚松的本意,他原先是想将肖美人永远留在他身边。
不晓得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事情离穆尚松预想的轨道越偏越远,好似学生学的那些个公式,每一个数值都仔仔细细填了上去,死活推导不出正确答案。穆尚松自己的公式简单得厉害,喜欢就对他好,什么事都顺着他,样样想着他,两人在一块便是最后也是最正确的答案。
可是肖美人不快乐。
感情不是一个人登台唱的独角戏。穆尚松将场地布置好,喊乐师们把曲子拉得相当热闹,自己也很紧张,上台前偷偷练了好多次嗓,唱词背得烂熟,开腔很是顺利,抛出的台词就像朝深不见底的水井里扔了颗珠子,回应他的是漫长的闷沉——没有人同他唱戏,即便这戏码相当精彩,赚足了好些热泪和喝彩,肖美人不接招,穆尚松便无可奈何。
走了好,走了也顶好的,这么些年被仇其善那个畜生折腾得那样累,留在他身边,还要受其他的烦,他早就需要好好休息,按自己的喜好去过活。
总之穆尚松相信,肖美人是个讲信用的人,说了得空想他,便一定会想他,这样就够了,他一个大男人,成天想些爱不爱的事,终归是不大合适的,况且管着穆家的生意,分了心,便很容易丢了命,往后梦中能相见,穆尚松觉得也不亏。
从车站回来那天日头很好,穆尚松看见路边电影院墙上贴的海报,已经找不见肖美人的身影。
那个电影院是将北城最好的影院,穆尚松前前后后去了十来次,都是为了看同一个人。
前两年的夏天,穆尚松伤到了脚,走路不方便,便呆在家中养伤。天气闷热,加之脚上包着药膏,心情烦躁不已,穆公馆上上下下的佣人绷紧了神经,唯恐点燃穆尚松的怒火,连讲话也只敢压低声音。
最后还是一位副手壮了胆,同穆尚松建议可以去看场电影,消磨些时光。
从前穆尚松对电影这些事物是丁点兴趣也无的,但确实乏味得太厉害,同意了副手的提议,第一场电影,看的就是肖美人。
黑暗中,光影交织成一个少年的模样,他长得极好看,做什么动作都好似带了钩子似的,叫穆尚松移不开视线,他在银幕那头笑着,又为什么事情忧愁,总之一切都带着感染力,好似冒着热气的细流渗进了冰块之间,复苏融化的感觉又痛又痒,穆尚松难以分辨这样的情绪,也想不起来,有一个极俗的词语,叫做“一见钟情”。
剩下的几天里,穆尚松包了场,将肖美人的电影全数看了一遍。
而后肖美人有新电影上映,穆尚松总是要拿到首映的票,在黑暗里坐着,看肖美人如何带领着他,体会另一段精彩人生。
直到有一天,仇其善找上门。
想来是有些好笑的,那一日仇其善走了以后,穆尚松实在太开心,吩咐厨房烧了一大桌子好菜,也不自己吃,通通拿到神龛前供上了。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眷顾他,世上两情相悦的事本来就少之又少,偏巧叫他遇见了,供上多少香火也是应该的。穆尚松鲜少有做出这样蠢事的时刻,爱上肖美人之后,好像便常常发生。
再后来的事便不必多讲,再后来,枕边人成为了梦中人,又回到了故事的最开头。
所谓的相见欢,不过是他穆尚松一个人的相见欢,隔着屏障去爱,一个人手舞足蹈,看上去难免无力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