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美人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导演说的“缓缓”是什么意思,直到自己走到镜子前,才发现双眼早已通红一片。
按理来说现在的境遇应该算是从前的他求而不得的,不再受仇其善纠缠,也不用被穆尚松养着,一个人轻松自在,终于可以甩开全部的负担轻松度日。这样不好吗,若是好的话,为什么还会觉得胸口发闷,还要借着演戏流眼泪?从前他是有些怕穆尚松的,这人好似有用不完的喜欢与热情,处处为他着想,家中的物件全按着他的喜好来布置,越是这样被喜欢着,仇其善换来的那笔钱也就越像一枚倒刺,让他疼得无法忽视,也无法正视穆尚松的好。
可是真的分开了,仍旧会在脑海里无意间听见穆尚松的大嗓门,或是回忆起那些装满料的、热腾腾的汤。身体的反应永远比心灵来得要诚实直接,就好像失去了穆尚松温度的单人床,总是让人觉得冷。肖美人忽然在这一刻接受了这个事实,站在片场中茫然不知所措,他想,他或许是习惯了有穆尚松在身边的。
这一天过得很快,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胃里很空,冷风又不留情面,白天淋了雨,到了晚上便觉得太阳x_u_e胀痛无比,像是有个十分有耐x_ing的小人拿着锤子一下下地凿似的,没过多久,浑身就发了烫。
肖美人下意识地想喝些暖和的东西,反应过来这不是在穆公馆,家里唯一有温度的是水壶里的热水,实在没办法,往杯子里放了块方糖,倒也勉强能缓和一些不适。
高烧仍然不退,肖美人喝完了糖水,靠在沙发上晕晕乎乎的睡了过去,四肢发沉,实在无力,恍惚间听见茶几上的电话机响了,拿起听筒,又听不见对面的声音。
肖美人没有说话,周围安静得厉害,他甚至不知道电话那头到底有没有人,否则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无,还来不及开口,鼻腔突然发痒,他打了一个喷嚏。
这才听见有声音传来。
“你生病了?”
肖美人吸吸鼻子,回了个“嗯”。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挂了电话。
肖美人实在困得厉害,随意将话筒一扔,睡过去了。彻底跌入混沌前,肖美人想,兴许这通电话也是一个梦。
没盖被子在客厅里睡了一宿,天色再亮起来的时候,肖美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觉得自己被扔进火堆里烤了整夜,连睫毛都被燎成了灰。
勉强直起身,捡起地上的话筒,肖美人给片场打了个电话。
导演没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爽快答应了肖美人的病假,说完让他好好养病了以后,又迟迟没有挂电话的意思。
肖美人本打算请完假就去趟医院,再烧下去他怕要把自己病死,于是也就没有余力同导演拐弯抹角,扯着沙哑的嗓子问道:“导演您还有什么事吗?”
对方道:“……小肖,你还好吗?我是说,这个风波停息之前,你不用着急回来拍戏的。”
肖美人有些疑惑:“什么风波?”
导演没有直接回答,只含糊道不要着急,总会有解决方式,便直接挂了电话。
虽然满头雾水,当下确实是去医院治病最重要,浑身的血液好似全数沸腾了一般,皮肤却开始发冷,肖美人找出了围巾,将自己裹得仔细,开门的瞬间,被外头的光线晃花了眼,觉得眼前空白一片。
走出院子才觉得不对劲,大门外传来一阵s_ao动,墙壁外拦着一群人,好似已经等待猎物很久的凶兽,蓄势待发着,只等肖美人打开那扇门。
肖美人一步步走向前,还没来得及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脑海中却闪出了一个词,叫做“孤立无援”。
他打开了门,许多双手举着相机朝他靠近,闪光刺得他出现了短暂的盲视,一波一波的质问如同海浪朝他涌来,实在是太嘈杂,加之肖美人高烧不退,需要花好大力气才能勉强听清眼前记者嘴里的词。
有人说“自杀”,有人说“影迷”,有人说“负责”,也有人说“杀人犯”。
几个词排列起来,组成的句子让肖美人一时间无法消化,只觉得汗水凉透了整个背脊,肖美人似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肖美人掐住指腹,想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
可是对面的记者们没有停止发问,所有的问题都尖锐直白,像是一把磨得尖锐的刀,毫不留情地朝肖美人眼前戳,逼迫他接受这个现实。
肖美人开口艰难,嗓子哑得厉害,讲出的话丝毫没有力道。
他说:“我不知道……有这回事……”
有一个记者举着早报大声道:“今天的头版全是你的女影迷因你自杀的新闻,肖先生还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吗?”
肖美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又有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你的女影迷留下的遗书上清楚写着’因为肖美人的示爱公告而悲伤绝望‘,肖先生会不会对此事负责?”
肖美人从来都是冷静自制,鲜少出现这样无措的情况,他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年少时被打手追赶的那个夜晚,也是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身后是时刻准备要吞没他的深渊,步步紧逼,不留余地。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滚开。”
记者们愣了一秒,便立刻如同嗜血的鲨鱼般朝同一个方向涌过去。
“穆先生,您对这件事情有何看法?”
“您与肖先生真的是你情我愿吗?”
“穆先生您是否接受肖先生间接成为杀人犯这一说法?”
穆尚松脸色不佳,眉头皱得狰狞,“杀人犯”三个字好似触到了他的逆鳞般,一刻都没思考,便把提问的记者拽了过来,沉声道:“你他妈要是再敢多说一个‘杀人犯’,老子不介意现在变成杀人犯让大家看个新鲜。”
语毕径直走到肖美人身边,牵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到了自己的汽车上。
两人一时无言,穆尚松吩咐司机开往医院,也不看坐在身边的肖美人,脖子僵硬得厉害,只是盯着窗外的景色看,眼神却很是凶悍,看样子怒气仍旧没消。
肖美人浑身失了力气,却总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看着穆尚松,想了想,开口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穆尚松朝着窗户玻璃道:“你生病了,我来带你回家。”
肖美人只觉得鼻尖发酸,便也转过头,看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树木,茶色玻璃软化了秋日的萧瑟,他望着变化的风景,尝到了久违的暖意。
第8章 .
打了针,又吃了一把药,肖美人终于不再觉得冷,额头开始渗出汗珠。
穆尚松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他身上,衣料厚实暖和,没一会儿便捂出了更多的燥热。肖美人不愿意穿,哑着嗓子喊“热”,穆尚松不耐烦地啧了声,不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粗声道:“你懂个屁,医生说出了汗就退烧了,别乱动,再捂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实在没力气的缘故,肖美人难得的听了穆尚松的话。苍白的脸色使得平日里的冷漠疏离少了大半,单薄的身体被裹得严严实实,叫穆尚松怎么看怎么觉得可怜,一时间连怒气也忘得干干净净,只想着让他快快康复。
这也是穆尚松第一次对肖美人粗声粗气的讲话。说来好笑,这人诨号“莽少爷”,不管是讲话还是处事都十分贴合这个“莽”字,唯独在肖美人面前,好似豹子套上了项圈,虽然憋得不自在,却是真的相当文明,连一个粗字也不曾用的——他没有什么文化,只能从这些方面表达自己的疼爱和尊重。
穆尚康的一席话将他认为的“情投意合”掀开,露出残忍真相。穆尚松愤怒难忍,只觉得满腔真情浪费得一干二净,同肖美人吵了一架,赶他走,也换不来一分钟的轻快,反倒更担心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这两天想他想得狠了,穆尚松便在心里头骂自己犯贱,一通电话打过去,听见肖美人的声音,便再难挺住立场,不愿再管犯贱不犯贱,他的任浊病了,且病得厉害,那么同仇其善这档子事就暂时推后,不要再想,等任浊好了,再继续掰扯也不迟。
见肖美人发了汗,穆尚松才不那么忧心。可是几种情绪却不给他喘息的余地,这头才松了口气,看着眼前肖美人,却又觉得胸闷气短了起来,好多关心的话语哽在喉咙,也不晓得在同什么怄气,总之憋在心里没有说,沉着脸,表情纠结,让人更是不敢靠近。
肖美人看了一眼吊瓶,还剩一半药水,脑袋已经没那么昏沉,早上的那条新闻才真正显出了锐利尖角来。
心里头将在记者口中听见的几个词细细琢磨了一遍,只觉得实在愧疚。仇其善的事情让他从此害怕欠人一分一毫,如今有女影迷因他自杀,活生生一条人命,被他的任x_ing妄为害死了——他又做了一次“杀人犯”,不论他是否有心,又做了一次无法消解的孽。
他对穆尚松道:“有没有今天的报纸?”
穆尚松道:“你要那个做什么?”
肖美人声音有些发颤:“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尚松怕他胡思乱想,拒绝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个傻婆娘想不开而已。”
他讲得轻描淡写,却让肖美人愧意更重。
“穆尚松,是我,我杀人了。”
穆尚松气极,抓住肖美人的胳膊,让他看着自己。
“那些个记者给你什么帽子你都要往头上戴?这样就叫杀人了? 啊?你都不认识那人是谁,这就叫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