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想看到时小慢,立即,马上。
离公司一条街的一家咖啡店里,时小慢坐在角落里,局促而又紧张地低头。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中年女人。女人有一副精明的长相,相貌很漂亮,但她过分瘦,使得原本的漂亮与精明都大打折扣。往前倒二十年,必是个大美人,只可惜岁月与生活不饶人。
时小慢今年已是二十二岁,二十二年里,他与他妈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掌就能数清。
上次见到他妈,还是他十七岁的时候。
他妈回来给他办过商铺的手续,五年前,他妈还不是这般,当时依然漂亮。爸妈离婚后,他妈据闻嫁得很不错,对方是个小老板。
这五年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时小慢不太敢看她,妈妈,这个名词,于他而言,童年时代表着向往,如今呢?
他也不知。
“李n_ain_ai告诉我你的公司地址。”时母先说话。
“噢。”时小慢应声。
“你长大了,很帅气。”
时小慢依然低头,不知这话要如何接。时母说完那句话,久久沉默,时小慢坐立不安。正是最不安时,时小慢听到哭声,他立即抬头,却看到他的母亲在哭。已不复年轻与美貌的中年女人哭起来,甚是可怜。
血缘关系从来假不了。
时小慢抖着手赶紧拿起桌上面纸递给她,焦急道:“您,您别哭啊……”
时母捂着眼睛,细声哭着问:“小慢,你是不是很怪我?”
“……”
时小慢不作声,她哭得更惨烈。沙哑哭声传进时小慢耳中,时小慢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时小慢带着红通通的双眼回到公司。
越驰站在八十九楼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到保镖的电话:“大少爷,小慢少爷回公司了。”
“好。”越驰放下座机。越驰不知还应该不应该去找时小慢,因姨妈那番话,本该一个月后来临的那股情绪提前到来。他自知此时的自己很不正常。
他依然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斜洒进来的夕阳。
门被敲响,他没转身,门被轻声推开。
“越驰……”时小慢的声音响起。
越驰回身,时小慢红着双眼看他。越驰知道有个陌生女人来找时小慢,对方什么身份,仅靠描述,就能大约猜出来。
“越驰。”时小慢又叫了一声,朝他走来,走到他面前就伸手揽住他的腰。
身前有体温,心间似乎熨帖了那么一些些。
越驰低头,还能发出温柔声音:“怎么了?”
时小慢摇头,将他又抱得更紧些。
越驰觉得他跟时小慢都很可怜。
只是不知时小慢的母亲这回因何而来。
时小慢没有与越驰说他妈妈的事,越驰也装作不知道。越驰的情绪并未有好转,自十岁那年起,每年都这般,没一个月,他缓不过来。再多的心理医生,也毫无用处。
曾有一位大胆的医生劝他去他妈的墓地上看一眼,说是看过一眼,兴许就好了。
结果那位医生被突然暴躁的越驰给踹了出去。
错的是她,凭什么要他越驰去主动见她?
心病根本好不了。
时小慢陆陆续续又与时母见过几次,时小慢并未与越驰提起,越驰却全都知道。
只是保镖也不敢离得太近,越驰也不许他们在时小慢身上或者手机上装监控,无法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时小慢初见他妈时的那股复杂情绪倒是渐渐减缓。
半个月后,他们俩已能平静坐下来吃饭。
初时,时小慢也以为他妈是有目的而来,可他妈从未对他有过任何要求,他信了他妈说的“只是想念他”,才来看他。时小慢从未有过母爱,成长过程中,也曾因父母的抛弃而起恨意。但他本质是个绵软的人,很快便都忘了。
这天,时小慢在一楼买了咖啡,去送给越驰。
他是想趁此机会,与越驰说他家中的事。从前他的确难以启齿,就是此时,他也有些不敢说。但他不愿意骗越驰,他妈妈人在上海,他不能不告诉越驰。
有些事,总要告诉越驰。越驰是他最亲密的人,他不能隐瞒。
除去那件不得不隐瞒的事……
时小慢做足心理准备,上楼去。
谁料,越驰开会去了。助理姐姐倒在,时小慢给他们办公室的人都带了咖啡。他们纷纷谢了时小慢,与时小慢最熟的助理姐姐拉着他说话。
“最近好忙,越驰经常加班。”时小慢先心疼道。
“可不是。”助理常帮越驰订酒店或者机票,自是知道越驰的出生年月日,跟随越驰五六年,她其实早发现了。每逢生日前后那一个月,越大少爷就会变得格外工作狂。助理跟的时间久,隐隐是听到过些许传闻的,但她从不敢多嘴。
现下,时小慢在眼前,她有些犹豫。
越大少爷到底有多喜欢时小慢,她最知道。要她说,时小慢怕是真要做“越大少夫人”了。越驰虽冷漠,对下属其实不赖,只要事儿办得好,虽没什么语言夸奖,物质上的奖励从来都很足。助理办事能力很不错,还当真没怎么被越驰训斥过。跟久了都有些感情,尤其她常处理的是越驰的一些私事,她其实挺希望这位大少爷能打开心结。
她看着时小慢的侧脸,反复思索,准备豁出去把自己的一些推断告诉他。
时小慢的手机响,他抱歉道:“我接电话。”
“好。”
时小慢接了电话,就说有事得先走。助理姐姐叹气,喝光那杯咖啡。
时小慢跑到上次那家咖啡店,见到他妈,他笑着喊了声:“妈。”
时母勉强一笑。
“吃饭了吗?给您点些吃的?”时小慢询问,边问边打开菜单。
“小慢,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你说啊,我听着。”时小慢低头看菜单。
“小慢……”时母踟蹰了会儿,“你叔叔,他——”
时小慢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他有个厂子,你是知道的吧。”
“嗯,您说过,服装厂。”
“是是,去年开始,厂子效益就不好,你叔叔他急着付布料厂的定金与工人的工资,实在是没办法,借了,借了……”
时小慢察觉到不对劲,慢慢抬头看她。
时母困难地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借了高利贷……原本以为年底结了账就能还上,谁料工人闹事,有个年轻姑娘的胳膊被搅进机器中,残了,又赔了五十多万。这五十多万也是借的高利贷……”
时小慢的心在一点点地变凉。
时母低声问道:“小慢,你能借点钱给妈妈吗。”
时小慢的手还拿着菜单本,他的手指收紧,很久才出声:“我没有钱。”
“你,你没有钱,你那位有钱……”
时小慢看着眼前这张脸,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哭了,但他没有。
似乎本就该如此,这半个月只不过让他做个梦,那个小时候曾数次梦到过的“妈妈回来了”的梦。眼下梦醒了,却比任何一次都要狼狈与可笑。时小慢放下菜单本,起身想走。时母一把拉住他,急促道:“小慢,你要帮帮妈妈,你弟弟他还小,你叔叔已经因为欠钱被抓进派出所拘留。你真的要帮妈妈!”
父母不愿给生活费与学费,爷爷为了让他吃饱饭,寒冷冬天穿着破旧的棉袄,在旧街上推着火炉卖烤山芋。一斤才要一块钱,还要被其他小贩欺负时。又有谁帮过他们?
那个时候,妈妈在做什么?所谓的弟弟又在做什么?
时小慢挣脱开她的手,时母往前扑,连哭都不哭了,只是急道:“小慢,就算他不愿给你钱。你把丹阳的房子跟铺子先给妈妈好不好?好不好?”
时小慢想起爷爷冬天站在寒风里烤山芋的模样,再想到爷爷临终前对他说“小慢啊,这房子是爷爷给你的,谁也抢不去!”。爷爷根本不知道,这房子不是他说是谁的,便是谁的。得到房产局过户。若不是因他高中时出了那件事,他爸嫌他丢人,又怕落人口舌,那个他从小住到大的房子,还真不一定是他的。
爷爷守了一辈子的房子,她是哪来的脸面说出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