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傍晚,我接到了李先生的电话,我把催眠疗程的进展告诉他,说:“也许再过两三天,他就能给您直接打电话。”李先生说那很好,他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说:“事实上,林医生,您的同事最近和我联络了几次。他很关心默梵的病情,建议我把他转到德国的一家疗养院去。那里的医疗服务更先进,自然风光也很好,会对他的病情有利。”
我怔了一下:“向您提建议的是诺尔顿医生吗?”
“这无关紧要,”李的父亲回答道,“重要的是对默梵的病是否真的有好处。我考虑了一阵子,默梵显然不适合待在英国。他在这里生了病,有过非常糟糕的经历,而德国医生的水平是有口皆碑的。我在德国也有朋友,我准备让魏小婷着手办手续,下星期就把他转到慕尼黑,到时我会再过来一趟。”他用了一种下结论的口气,并不是在和我商量,只是通知。
“诺尔顿医生和克莱娜认识,”我听见自己在说,“我见到过他们在一起,关系非常密切,而且我这边的治疗正进行到一半,您能不能再等些天?他会好转的,您能不能别急着让他转院?”
李先生的口气变得很公事公办:“林医生,我相信您尽力了,也感谢您对默梵的关注和付出。不过他的病情恶化了也是事实,您很难靠意愿来改变这一点。”
我还想试图挽回,不记得说了什么,对方的口气转为冷淡:“很抱歉,他只是您许多病人中的一个,您实在无需太过在意的。我听到一些传言。算了,不说了,总之请帮助他顺利转院。”他挂上了。
我对着电话机发了一会儿呆。连续三天的催眠让我有些疲倦,但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很清晰:李不能去德国,对他来说,进入那个国家等于自投罗网。我想起那天听到诺尔顿说:“我们得想办法把他弄到德国去。”这些天他没闲着,不知是怎么挑唆李先生的。上周李服用了□□后的表现使我和他都完全陷入了被动。
我感到很难说服李先生改变主意,他很固执,我明白为什么傅蓝宁可把秘密托付给年幼的孩子,也不告诉他了。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或者说,我能做什么呢?李的父亲说,李只是我的一个病人,无需过多在意,我为什么会如此在意。我想起李说,林雅,我相信您。他说过不止一次。他不懂催眠,但已经在催眠我,人的语言荡漾在天地之间,带着意念与能量,是会产生后果的。
我的日常工作很多。入夜后,我到病房去看了看李,他睡得很香。三天下来,那个秘密在他心里沉睡了,痛苦被抚平,他不知道敌人不再蛰伏,在张牙舞爪的进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带给他的那一点安慰是多么脆弱啊。
我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它很疯狂,不可抑制地滋长。我发现自己很冷静,不打算把它压制下去,而是准备付诸实施。
万湖湖畔的别墅里,时光又向前走了三个星期,圣诞节快到了。冬天早已来临,下过好几场雪了,壁炉里的木柴哔哔剥剥地燃烧,使得一室皆春。到处都窗明几净,食物的香气定时从厨房里飘出来,扩散洋溢到房子的每个角落。
李默梵在失眠了几个晚上后,又渐渐恢复了正常睡眠。他仍然木然冷漠,但亚兰蒂尔还是从他身上看出了进展。他的身体饱满了一些,看上去不再风吹就倒,显现出优美修长的线条,皮肤过去是苍白的,现在变得白皙而有光泽,走路则稳定很多,快不需要拐杖了。不过他对那根拐杖似乎多了些占有欲,经常把它放在身边,并且主动去拿。他喜欢的另一样东西是小P。有一次,亚兰蒂尔看到他用手指挠了挠小P的下巴,也就是脖子的部位——小折耳猫圆的没有脖子。李默梵绝大多数时候还是没有表情,时常发呆,间歇x_ing地烦躁,但他偶尔显得迷惑,或者出现情绪。对亚兰蒂尔来说,这些变化已经很令人满意了。李没有退回自己的壳子里,或者说,他想退回去,但还是被现实中的美好诱惑了,于是呈现出不知所措的状态。另外,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他的精力好了一些,食物和睡眠终于开始发挥作用,身体适应了新的待遇,他没那么容易疲惫了。
戴芬又传来了几次消息。最后一次说,元首已经召集了帝国中几个地位最高的成员开了一次会议,宣布即将启动战争,野心表露无遗。天知道戴芬是怎么得知这么高级别的内情的。这不是个好消息,陆军会进入高度备战的阶段,他们会极度需要更多的金钱。对欧洲来说,这意味着巨大的y-in影将笼罩到每个人的头顶,带来灾祸。
为了圣诞节,莱丝丽买了一颗不大不小的圣诞树,在上面缀满包着闪亮彩纸的小装饰,还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灯泡。
到了圣诞前夜,她做了丰盛的晚餐,有火j-i、羊腿、鲑鱼,几种不同口味的沙拉,蔬菜的和水果的,餐桌上的篮子里摆满刚烤好的蓬松的柠檬味小面包。银质的烛台上c-h-a着蜡烛,烛光与壁炉里跳动的火苗互相辉映。她还给卫兵们送去圣诞小礼物,是一些盛着白兰地的酒心巧克力。
晚餐后,亚兰蒂尔像往常一样坐到钢琴旁,按动黑白相间的琴键,跳跃的音符从他指间流泻出来,曲调庄严而激昂。他一般弹的是风格温柔或宁静的曲子,这次的旋律却气势恢弘,搞得整间客厅的气氛有种进入天堂般的神圣感。他弹了很久,音乐进入了深沉而悲壮的尾声,最终转为忧伤,渐渐微弱下去。李默梵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一脸似听非听,小P很可爱地卧在他身旁,用爪子玩着一团毛线。
“这是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里的曲子,”亚兰蒂尔说,“我弹的是最后一幕,诸神的黄昏。瓦格纳是上个世纪的大师,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对他的作品极其欣赏,他曾邀请瓦格纳到王宫里,盛赞他的才华,而瓦格纳用创作来回报他的赏识,向王权致敬,《尼伯龙根的指环》就是最精华之作,讲的是日耳曼民族的神话故事。几乎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传说,你和我都听过中国的,大部分都是人与自然的斗争,比如炼石补天,大禹治水,精卫填海。我母亲对我讲过,中国人在思想深处追求与自然达成和解与平衡,把这种探索称为道,而后关注的是权谋机变,并且把它称为术,文明就在这些基础上发展起来,建立秩序。而西方人的神话里,更多的是掠夺、屠杀、暴力、扭曲,英雄是双胞胎兄妹□□所生的孩子,被自己的仇人养育长大,为了夺取宝藏而屠龙染血,众神之王高踞在天空的宫殿里,cao纵他的命运,即使再英勇也逃不过注定的悲剧结局。”
他给李慢慢地讲述这部悲情故事,不时弹一段曲子。尼伯龙根的宝藏代表财富,是大量掠夺后积累而成;指环象征权力,拥有了它,财富也就唾手可得,但每个得到指环的人都会迷失心智,成为权力的奴隶,被命运玩弄并撕碎。勇士夺得指环,杀死仇人,将指环献给恋人,作为爱情的铭证;而后是分离、遗忘、背叛和报复。齐格弗里德终于被自己的爱人杀死,葬身在烈焰里,她在最后一刻醒悟跳进火堆,实践相守的誓言。之后世界就陷入了疯狂血腥的黑暗和杀戮中。为了夺取那个指环,地面上的战火蔓延到了天上,诸神陨落,神殿从空中坠落到地面,尼伯龙根的宝藏和指环一起沉入莱茵河,永不再现。
当亚兰蒂尔讲完这个故事时,小P已经睡着了,李默梵靠在茶几旁边,样子有些懵懂,脸上就像写着,我没有听进去,就算我听进去了,我也没有懂。
莱丝丽端来了一盘切好的水果,招呼他们休息一下:“今夜是平安夜,我们过了十二点再睡吧。”
亚兰蒂尔走到茶几边,也在地毯上坐下,顺手捏了捏李默梵的脸:“不许装不懂,不许装可爱,这是我特地送给你的圣诞节目,不许觉得无聊。”说着,叉起一片水果,递过去。李把叉子送到唇边,慢慢吃了起来。
亚兰蒂尔说道:“我猜你不太喜欢刚才的故事,我也是。我最初听到时,觉得里面没有一个人物是我喜欢的,所谓的宿命之子引不起同情,每个角色都很坏,不配得到好的结局。后来我得知了你的事,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吗,我想起了那条守护着宝藏的龙。那些掠夺者认为自己是英雄,配得上拥有一切,拿着宝剑去屠龙,还要用龙血涂满全身,好得到自然之力。他们什么都想要,最终自取灭亡。”
李默梵低头看着盘子里的水果,又叉起一片,小小的咬了一口。亚兰蒂尔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你是个守护者,做得很好,尽了全力。现在吃吧,多吃一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还记得那个勃兰特中校吗,他死了。他折磨了你十八个月,本来还想继续,克罗采为这事去了一趟柏林,朝他太阳x_u_e里s_h_è 了一颗子弹。接任他的人向军部报告了你的状况,你被送进了医院。他再也不能对你做什么了。克罗采是个一流的狙击手,你欠了他人情,将来好了要自己还,别指望我替你还。”
他的手按在李的肩上,这时感到手掌下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栗。是的,李一定能听见他说的话,他还记得勃兰特,那拷问了他一年半的恶魔。亚兰蒂尔轻轻拍抚了他一下,继续说一些神话故事里的情节,最后他说:“诸神的黄昏一定会来临,他们会从天空下坠,一直堕入地狱,但是你得活着、好起来,才能看到这一幕。”
平安夜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的时候,他们上楼去睡。李默梵走在前面,他如今能拿着拐杖,靠自己上下楼。亚兰蒂尔跟在后面,他生长的环境里有个说法,圣诞夜会出现奇迹,可是李是中国人,大概不会认这个。亚兰蒂尔微微甩了一下头,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幼稚,治疗正式开始以前他做了很多心理建设,现在居然开始盼望奇迹了。他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在祈祷,因为有时候即使殚精竭虑的争取,仍然需要足够幸运。
当天夜里过得很平静,李安然入睡。但第二天半夜,亚兰蒂尔听到隔壁房间有异样的响动。他走过去,看到那个少年狼狈地坐在地上,床上的被子凌乱不堪,有一半垂落下来,看来他是睡着时从床上掉下来了。
亚兰蒂尔走过去,看到李默梵脸上有种惊魂未定的恐惧。跟着他看见了他黑色的眼睛里迅速充满了陌生和防备,不再是从前的空洞呆滞,如同他们只是头一次见面,而且相互敌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