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李朗神情凝重,双目却不似在打量这火场废墟,答非所问道:“静笃,有件事,一直忘了与你说起。”
他见赵让趁机走到了自己前方,不由一笑,眼角眉目皆舒展了许多,话语亦显轻松了少许:“你那位王妃,奇袭了南越郡府,掳走了你儿子,你的旧部齐震旭倾巢出动,将五溪族王等一网打尽,却还是没有他们母子的行踪。”
赵让面色不动,沉吟许久,苦声一叹,低语道:“倒确是她的行事作风,求一时痛快,立断恩仇。”
李朗平静地看入赵让的眼眸,良久又道:“我令人将你的小女儿接入金陵,以防有人加害于她,按所收到的驿报,计算行程,也就这几日便能到了。”
这消息方令赵让动容,他先是现出讶然之色,继而轻吁口气,小心翼翼地拥住李朗肩头,喃喃道:“谢谢……”
“静笃——”李朗开口,喉头却似为异物所哽,唤了一声赵让后无以成言,默默反环住赵让的后背,须臾两人分开,相视一笑,李朗顺势握住赵让的手。
可惜心事仍重重,疑虑总层层,山穷水尽似无路,李朗原是打算开门见山,奈何见到赵让的人,偏偏什么也问不出口。
今晨大悖常理直奔承贤宫,主因实非相思煎熬,早前刚收到冷宫失火、赵让之妹莫名无影无踪的消息,不到日落,李朗又接到皇城司急报,道是王都城中发现疑是南越僭王妃的形迹,结合南越与滇桂国边境掘地三尺都难觅其踪,此女极有可能一路潜行至金陵。
中秋之后金陵城内因有重阳皇帝大驾出宫登高的庆典,城禁甚严,来往客商行旅出入城门都要经数次查验,方给予放行,那可疑女子便是在出城之际为禁卫拦下,本是要收押验身,女子见势不妙狂奔而逃,禁军穷追不舍了半日,却在将军别馆附近失了那女子的身影。
将军别馆自然是那回京畿述职至今仍滞留金陵不去的谢昆将军住所,禁卫心有不甘,在周边搜索许久一无所得之后,欲入将军府探查,却被谢大将军亲自出面,毫无转圜余地满口回绝。
禁军头目不过一小小校尉,自无法与谢将军权势相抗,只能悻然收兵上报。
皇城司得知此事后,抢先一步趁宫禁之前密奏皇帝,并联络别馆之内的潜伏耳目,希冀能获准信。
李朗接到此报先是怔愣,继而坐困愁城,竟有些不知所措的无助。
再□□复思索,他有了昨夜至今晨之举,疑虑难消的思绪中,初见赵让时的念头再次滋长:若那人做不到全心全意,便将他囚锁深宫,不到万不得已,终究是忍不下心害他。
李朗并不相信两人同行一路,眼见柳暗花明,自己对他的信任甚至已到可交付兵权,由他将兵护驾的程度,赵让还会别有所图——他图的是什么?
九五至尊之位?李朗苦笑摇头,赵让不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之辈,就连重回南越割据称王都难撑一时,他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让赵让动摇的理由,便是那人的妻儿。
也许赵让只是想离开他这个非执着于私情不可、却又违逆不得的皇帝?
这令李朗心头猛然抽搐,好一会方缓过气来。
他以清茶代酒,与有孕在身的刘嫔对弈数局,在妃子温言软语中,逐渐拨开心头压顶黑云,冷静之后即刻便明白赵让一事的其间厉害,神秘失踪诡异复现,这都不可能是赵让单枪匹马所能为之,且静笃在宫中绝无可能有内应,最合乎常理的结论,便是有势力深抵九重禁宫之人暗中动作,目的当然是借赵让所能,以及他在李朗心目中的地位,剑指皇帝,戳其软肋。
然赵让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为何就不能对他坦诚相告?
仍因他是君,彼为臣?
辗转难眠到丑时过半,起身倚窗,听过一阵淅沥雨声,李朗到底还是拿定主意,不再踌躇,顶风冒雨前往承贤宫,到了宫门口,寒雨浇头的感觉竟是莫名的畅快,竟也让他意外收获赵让的关心与……少少醋劲,实在难得。
然欢喜之情到了如今,当他刻意挑起僭王妃话题,仍不得赵让坦率时,便近乎荡然无存,赵让满怀感激的亲近更令李朗下了决心,如果无法确保此人可信,那无论如何——
“陛下当心!”
李朗应声脚下一绊,猝不及防,整个人便要往前摔去,他忙不迭欲稳住身形,被赵让飞快地拉定扶正。李朗尴尬万分,不愿赵让窥破他的分神,四下胡乱看去,却恰好就让他觑见一物,手指着奇道:“静笃,你瞧那是什么?”
赵让闻言凝神看去,只见数尺之遥,灰烬掩埋之下露出一截碧绿来,他放开李朗,提灯上前察看,弯腰伸手将其抽出,两人同时辨认出,这竟是根玉箫,箫身极是别致,上雕一条昂首小龙,龙身盘旋于吹孔间,龙头则凌空于吹口,精致可爱,栩栩如生。
“这是?”李朗好奇,便要拿过来细细端详,赵让不予,转过箫身,就见玉箫尾处,果真刻着“卍伍”二字,正是当日李铭与他初见时诱他前往冷宫的玉箫。
“静笃?”见赵让面色y-in沉,李朗又欲接手玉箫,赵让挡开道:“你别动,此物内藏杀机,若不小心触了它的机扣便会s_h_è 出可刺透体肤的暗器,上边淬的毒见血封喉。”
李朗皱眉惊道:“难道……”
“是,”赵让将玉箫c-h-a入腰间,一笑点头,“臣女正是惨死于此物之下。”
“你拿便不危险?”李朗见赵让不假思索的动作,语气中不免流露出担心,他心念电转,目不转睛看向赵让,然赵让脸上亦只有不解之色,听他道:“陛下无需为臣忧心,惨祸发生后,那玉箫为臣……五溪王女所破,臣令当地工匠照物作了机括图,对其中底细还是了解一二的。”
李朗听罢默然点头,忍不住道:“这东西倒似走水过后何人有意置于此地,静笃可有同感?”
赵让不答反问:“若是如此,此人的目的是什么?”
这可难住了李朗,他沉吟着断断续续道:“自不可能是因我……我这纯粹是心血来潮,神仙也预测不了……那是……静笃,这物仿佛就是给你的,皇后既无实权,后宫中事,多要经你决断,就算不是你本人发现,也理所应当知道这玉箫现世。”
两人对视无言,心中皆如明镜,如李朗推断为真,仍是避不开一个问题:目的何在?
针对赵让,最终目的,导到尽处便是对付李朗。
“静笃,”李朗积压多时的疑虑到底不好按捺,他垂目低低问道,“你,真无一点眉目?”
赵让略一迟疑,缓缓摇头。
默然片刻,李朗叹声道:“罢了,我们继续前行看看,或许还能有什么发现——我是不信烧死于此处的人是那李铭,尸首倒确是个女子,只是都成了块黑炭,要掩人耳目也是容易。”
赵让抬眼,嘴唇微动,欲言又止,转身提灯于前,缓步领路而行。
不觉又走了一段,李朗环顾道:“这应是寝殿了——”
话音尚未全落,蓦然间眼前一花,前方的赵让将灯一放,回身便把他抱个满怀,力道之大,让李朗顿时后仰倒地,就着相拥之态在烟土灰烬中连滚了两周方停下。
李朗尚懵然不明事态,已然听到赵让吼了声“来人护驾!”,纷沓的脚步声刚到近前,赵让就把李朗放开,身形猛向前窜出丈余,迅速地消失了踪迹。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朗鱼跃起身,不顾一切挡开护驾众侍,狠狠一咬牙,向着赵让的离去方向狂奔而去,冲到近处,他也发现了内中蹊跷:那原先当是廊柱处,却生生现出一个方形向下的入口,借着后方的灯光窥视,竟能隐隐约约看见修得齐齐整整的阶梯。
作者有话要说:
虐的心情其实蛮好的……
以及那些几百万字的文到底是怎么搞出来的啊啊!
第80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
紧随而来的扈从内侍眨眼便不见皇帝影踪,个个魂飞魄散,近了才发现那诡秘的地阶,哪敢怠慢,只恨那入口甚窄,只容一人入内,当下由当值头目率先冲入,众人提心吊胆地全心护驾,孰料疾驱不过十来步,便已然见到安然无恙的皇帝与赵贵妃两人。
皇帝蹙眉问向赵让:“你未曾见到那人容貌,可能分辨出胖瘦高矮、男女年龄?”
赵让摇头:“适才只是眼角扫到异样,待臣追来,那人身影已然消失在此地道中。此人无需照明,可见其极熟悉此间路径,臣无能……”
“……静笃无需自责,”皇帝向赵让一笑道,“事出突然,若不是你,难保今日,朕要遭一次血光之灾。”
他声量虽低,却也足够让紧随身后的众扈从听个清楚,内宦是最能见风使舵之人,闻言纷纷跪地向皇帝道喜,顺带恭维赵贵妃的忠心勇武。
这正是李朗希冀的结果,见气氛缓和,他敛了笑意,抬头看向地道顶端,又从内侍手中接过提灯,向深处照去,然而地道幽深黑暗,灯光与其相较不过萤火之弱,一臂之外,仍不见五指。
此时地道入口处又有些s_ao动,却是留在上方搜寻的侍从前来禀告发现,奉上行刺者所用的凶器:一支小巧的袖箭,箭镞占大部,前锋与刃上青光隐隐,应是淬上了剧毒。
李朗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赵让小心翼翼地将袖箭从短而细的杆部提起,端详一阵后略略摇头:“虽然锋利,却只是寻常铁器,做工也算不得特别,怕是难查其来历。”